第一百一十五章 无价的友谊

    午夜，坦能堡东侧城墙。

    雪幕里，圣婓独自站在古老沧桑的城墙沿上，他双臂交互负于胸前，昂首而立，黑曜石般的眸子微微斜垂，俯视着脚下冰封的大地，也是不久后将决定欧洲乃至世界命运的战场。

    冷冽的冬风从深红骑士耳畔呼啸掠过，扯乱了他脑后黑色的长发束。可圣婓还是从尖啸的风里分辨出了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他侧过头对身后的朋友说：“啧啧，尊贵的大骑士，莫非迟到也是骑士美德之一吗？”

    杰雷米亚没有回答，朋友的讽刺并没能改变他眼底的悲伤，他默默来到圣婓身旁，将一个精巧的袖珍红木酒柜放在城墙上，拉开抽屉拿出两个水晶杯摆在墙垛沿上，满满倒上了清澈如水的伏特加。

    圣婓没有在乎蓝发骑士的沉默，他轻巧的从墙沿上跃下，拿起酒杯对朋友致意道：“悲伤不是大海—”杰雷米亚有些勉强的笑了笑，他在俄罗斯荒原上当卫戍军官时，无数次听过这句本土谚语，于是他也举起酒杯：“何不一饮而尽。”两个骑士轻轻碰了碰酒杯，将杯里清澈的烈酒饮得一滴不剩。

    杰雷米亚感到冰冷的烈酒在咽喉里化为了火焰，那团烈焰顺着他的喉咙直下，包围了那颗裹在冰冷合金外壳下的心脏。蓝发骑士轻轻将手掌抚在毫无知觉的金属胸膛前，静静感受自己心脏在灼热中慌乱的节律。

    曾经多少次，身陷囹圄、步临绝境，面对几乎瞬间就能撕碎自己的强敌，但杰雷米亚心底那份坚如钢铁的信念，让他总是用冷酷和自信来面对一切，甚至在莫斯科的最后一夜里，背对阿尼亚泪痕满面的小脸跃下大楼时，这颗心脏坚定如铁的节奏也不过乱了半分而已。可是，鲁鲁修刚才在礼拜堂里的几句话，却轻易敲碎了杰雷米亚堆砌在心脏外那层比花岗岩还坚冷的信念。

    蓝发骑士重新为两人满上酒杯，决定把话题转到圣婓身上，于是他勉强笑了笑，淡淡对圣婓说道：“凌云，我已经带来了美酒，现在，兑现你的承诺吧。”

    圣婓端详了一下蓝发骑士脸上的神色，拿过酒杯斜倚在墙垛上，开始用沉缓的语调一点点向朋友讲述他回忆深处的秘密，也是他充满血腥和恐怖的前半生里唯一美好的东西，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温柔的拥抱他、抚慰他的梦境。

    黑发杀手罕见的、淡淡温柔的声音，把点点滴滴的记忆慢慢汇成一幅陈旧褪色、却温暖依旧的画面，像旧电影般一幕幕回放了出来，从第一次在禁闭室里和那个天使般的少女初会开始。她笑着拉起他的手，仰望狭窄牢房天窗外的蓝天，为他起了名字，告诉他，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件杀人工具，紧随在那短暂幸福之后的，是九死一生的躯体强化手术。

    ‘圣婓们’每天黎明时分躺上手术台，在一整天酷刑般的手术后，看着没撑过去的同伴们裹上血迹斑斑的白布，像垃圾般丢进焚尸炉。黑夜变成了恐惧，而开启黎明的太阳，则成了痛苦和死亡的使者。可即使在那一个个冰冷绝望的黑夜里，两人只要相拥着呢喃彼此的名字就可以安然入睡。

    在圣婓温柔低沉的声音里，杰雷米亚也渐渐为故事着了迷，他慢慢品着烈酒，安静的聆听。直至圣婓讲到青年时代，他和黑发少女搭档一次次闯过那些严苛的训练，他在各种意外里囧相环生，而凌霏一次次在危难中保护他时，蓝发骑士忍不住轻笑了起来，他乘着给朋友添酒的间隙笑道：“凌云，还真想象不出来，能保护你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圣婓听到朋友的话，低下头拿起酒杯放在掌心上慢慢旋转把玩，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淡了，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在完成肌rou和神经强化手术后，我们这些‘半成品’都接受了能力测试。我的力量是霏的1.6倍，而神经反应速度，则是1.3倍。”

    听到这个结果后，杰雷米亚吃了一惊，他紧接着问道：“那你…”“杰雷米亚，你是原帝国贵族军人世家，而且是独子，对吗？”蓝发骑士没说完，圣婓便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骑士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认可了圣婓的问题。

    圣婓笑了起来，轻抿了一口烈酒，接着说：“那么，你身上担着整个家族的期待呢。告诉我，你小的时候，在被繁重的训练和课业压得窒息的时候，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

    杰雷米亚也轻轻抿着杯中酒，慢慢回忆着童年旧事。承载了父亲期望的他，从小就不得不接受同龄人难以想象的战术和准军事训练。而那时，对于他来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受伤了。每次在训练里受伤时，母亲都会飞快来到他身旁，用温暖的怀抱拥着他，轻轻对他的伤口呵气，念叨着一堆父亲哭笑不得的、童话里才有的魔法——吹吹伤口，仙女会为孩子带走疼痛，留下糖果。

    回想起这些温馨的往事，蓝发骑士身上的悲伤散了一些，他淡淡回答圣婓：“那时候我最想要的，大概是受伤吧。每次训练受伤，母亲都会抱着我，说一堆很傻的话来哄我。”

    听到这个答案，圣婓也笑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却带着淡淡哀伤：“呵，原来你也有过要女人保护的时候呢。你带着母亲的珍爱来到这个世界，可是啊，我生到这世上，只因有人需要一件称手的杀戮工具。”他顿了顿，深饮了一口烈酒，声音沙哑了起来：“所以，要是我在训练里受了伤，没人会抱我，也没人会哄我。因为我身旁没有‘人’，只有‘工具’和‘主宰’。通不过训练的‘圣婓’，不过是残次废品，只有被销毁的命运。”

    杰雷米亚为朋友满上酒杯，大声而坚定的说：“不！你不是工具。因为有人为你起了名字，有人爱过你！现在，你还有一个朋友！”黑发杀手听到杰雷米亚的劝慰，笑着回答：“那么我的朋友，现在你理解，为什么我的能力超过霏，却总是在训练里受伤了吗？”

    不等骑士回答，圣婓轻轻接过酒杯，淡淡接着说：“霏的确比我更强。藏在我那强大力量面具背后的，不过是一个自暴自弃的、绝望的灵魂。而霏，即便是改造手术那段地狱一般的时光里，她依旧没有失去过笑容，她的笑脸永远那么温暖，那么耀眼。在她的灵魂里，与生俱来就没有‘绝望’这个词。”

    “所以，明明知道我和她都在忍受一样的折磨，明明知道我的力量远胜于她，明明知道这么做不公平，但我却总控制不住去依靠她，心安理得的享受她怀抱里的温暖。”说着，圣婓轻轻将手按在了胸膛上，回忆着每次受伤后，少女温柔的拥着他时，充满胸膛里那种甜甜的感觉，那大概，就是幸福吧。

    黑发杀手脸上浮出了开心的微笑，可是那笑意却一闪而逝，因为随着回忆涌出胸口的，还有故事最后那份铭心刻骨的悲伤，他用平静的声音开始讲述故事结尾：“直到最后，最终的测试。在那片黑色沙漠里，我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权利再任性了，这一次，我想换自己来为她承担一切。”

    说着，圣婓的脸上慢慢染上了苦涩和哀伤：“我用胸膛为她阻拦敌人的刀刃，我选择去喝敌人的污血，而把仅有的一点水留给她。甚至最后，我选择用我的血、我的rou、我的生命，来换她离开沙漠。可是她却那么傻，傻到用她自己的血来挽救我一文不名的生命，傻到相信我会放弃那份刻骨的憎恨，代她去感受世界的美好。”

    最后，深红骑士脸上的悲伤变成了残暴和嗜杀，他用一句毛骨悚然的话结束了整个凄美的故事：“霏要我带她去看世间所有的美，那我便要那些罪人的血染遍这不公的世界，直到大地上绽满殷红的玫瑰，让她在天上也能欣赏这美丽的花海！”

    “凌云，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杰雷米亚听完最后一句结语，用力举起了酒杯：“当罪恶之血流尽时，在属于我们的新世界里，一定会有你亲手种给凌霏花海！”圣婓笑了起来，他用力同朋友碰了一下杯，一口饮尽了整杯烈酒，舒了口气笑道：“那么，在我的花海里，能见到阿尼娅吗？”

    杰雷米亚听到这句话握杯的手稍微僵了僵，他猛地一仰脖子喝干杯中酒，微微低下头给两人重新满上杯子，低沉沙哑的说道：“嗯，现在轮到我的故事了。”他将酒杯递给朋友，声音温柔了起来：“你说，凌霏是耀眼的太阳，那阿尼娅，大概就是安静却柔软的云朵吧。你知道吗？就算世间所有的花儿同时绽放，它们的美丽加在一起，也不比不过她的一个微笑。”

    圣婓摇了摇头，笑道：“我敢说她没有霏漂亮，大情圣，你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蓝发骑士听懂了朋友略带讽刺的中华俚语，但他并没有在意，淡淡回答：“在我眼里，阿尼娅永远是最美的。但她的确没有凌霏那样的坚强和阳光。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在痛苦和绝望里挣扎，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做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圆桌骑士’。连最珍贵的记忆，也成了被GEASS任意涂画的谎言。”

    骑士脸上慢慢浮出了一丝丝冰冷和不屑：“哼，最可笑的是，寄宿在她身上最自私、最恶毒的一个GEASS，却来自于我曾经仰望过的‘主君’，‘闪光的玛丽安娜’。”

    杰雷米亚回想起黑皇帝陵园的那一夜，最后他们脱逃时被炸成齑粉的玛丽安娜陵寝，嘴角弯起了一抹快意的笑容，可是他的声音却带着悲伤：“但是受了这么多伤害之后，阿尼娅也没有恨过，正如凌霏灵魂里没有‘绝望’一样，阿尼娅的灵魂里也没有‘憎恨’。每次她提起玛丽安娜的时候，都只说她在白羊宫得到的照顾，还有与鲁鲁修陛下、娜娜莉殿下留下的童年。”

    说到这，蓝发骑士习惯性的抬手去摸胸前那个银色音乐盒，可是却只摸到了自己制服上冰冷的徽章，他按着军徽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即使受尽了谎言和阴谋的折磨，即使明知另一个自私恶毒的灵魂强占了自己八年人生，她还是没有选择仇恨。直到最后，她向我要的诺言，只不过是一点点平淡的幸福而已。可是，就这么个任何平凡男人都能兑现给爱人的诺言，我却迟迟给不了她。”

    圣婓这次也沉默了，他弯腰提过袖珍酒柜，从柜子拿出一个高脚水晶杯、一瓶杜松子、一瓶柠檬精华素和一瓶石榴精华素。黑发杀手倒了半杯杜松子酒，然后熟练的将两种水果精素掺进水晶杯，轻快优雅的搅动调酒棒，不到一分钟，一杯淡粉色的‘粉红佳人’就调好了，他将粉红佳人递到朋友面前，淡淡说道：“这是霏给你的。她要我转告你，说话不算数的男人注定孤独终身。”

    杰雷米亚放下烈酒，接下圣婓递过的高脚杯，圣婓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调酒水平，将那杯酒调成了阿尼娅的发色，简直分毫不差！蓝发骑士慢慢举起酒杯，轻轻抚摸透着粉色的水晶杯壁，似乎在抚弄心上人同样颜色的秀发，他轻轻抿了抿杯中酒，一股温润甜蜜里藏着炙热的味道，慢慢从口腔扩散到了胸膛。

    “谢谢你，凌云。”杰雷米亚静静喝完了粉红佳人，他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温暖。可是圣婓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残忍的冻结了蓝发骑士嘴角的温柔：“不必谢我，那是霏给你的忠告。接下来是我说的，若战场相见，我很乐意杀了阿尼娅。”

    “凌云！你！这是为什么？”杰雷米亚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朋友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惊诧的看着圣婓，脸上满是不解。深红骑士的嘴角慢慢上弯了起来，他将酒杯放回城墙沿上，侧着头用黑曜石般的眸子直视杰雷米亚的眼睛，笑道：“因为杀了她，你便会恨我至极。哼呵呵，要是我们以后成了敌人，你就可以带着那份恨意毫无保留的和我角逐生死胜负，那岂不是快事一件？所以，我现在得去调试座机了，毕竟目标是圆桌骑士呢。”

    说罢，圣婓抬手潇洒的顺了顺黑色长发束，转身离开了城墙。杰雷米亚默默立在原地，敏锐的观察力已经告诉了他朋友话中的暗语。这世上最哀伤的事情，莫过于在战场上同自己的挚爱相遇，却不得不你死我活，用剑锋穿透对方胸膛里那颗装满对自己爱意的心。正是为了不让他在剩余的生命里背负这份窒息的悔恨和悲伤，黑发杀手才故意作出那样残忍无情的宣告。

    “哪怕去做违心的事，哪怕将仇恨揽于自身，哪怕一辈子得不到理解、背负不公，也要保护对方，这就是真正朋友吧。”杰雷米亚垂下眸子，俯视着城墙下深红骑士黑色的背影，轻声低吟：“真的，真的谢谢你，凌云。”风儿似乎偷偷将杰雷米亚的低语送到了深红骑士耳畔，他修长的黑色背影突然在雪幕里顿了一下。

    可是深红骑士却没回头，他加快了步伐，继续向停放‘冥河隼’的机库疾行而去，身影隐没在了白色花瓣雨似的雪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