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贵人
品南暗中品度这一主二仆非儒非商,却气度高华,思忖着兴许是京中哪家权贵来江南游玩,倒不宜得罪。因也笑道:“既这样,黄老爷就随我家去吧,我父亲看到您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一边说,一边暗暗向长青使了个眼色。 青衫儒生所乘坐的不过是一匹寻常的青骡车。当下他含笑冲品南点了点头,便提着袍子上了车。品南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在前头带路。 自从葛氏事发之后,曾雪槐便郁郁寡欢起来。每日有大量的时间是坐在外书房的摇椅上闭目冥思,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乍暖还寒的二月天,阴霾的午后。 阿离怕父亲冷,督着婆子们又往外书房加了个火盆,自己抱了条薄被轻手轻脚地替曾雪槐盖在了腿上。 “什么时辰了?”曾雪槐仰靠在摇椅上,依旧微闭着双眼,缓缓问了一句。 “还以为父亲睡着了”,阿离含笑说了一句,从丫头手里接过一个珐琅小盒子,轻声细语道:“已经过了申时了,父亲起来活动活动?总这么坐着不好……头晌午您说头痛,我找出来一盒西洋来的治头痛的药膏,帮您抹一抹太阳xue吧?” 曾雪槐睁开眼睛,看着阿离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听说你五姐昨儿又闹了你一回?你别跟她计较,贞娘那孩子其实没什么心眼儿……” 阿离娴熟地从小盒子里挖出手指肚大小的一块药膏,麻利地在曾雪槐两边太阳xue上涂抹开,又揉匀,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五姐也没闹什么。昨儿是太太的生日,她特意回家来给太太贺寿的……五姐难得回家一趟,父亲想见一见她么?” “算了,不见也罢。她现在来见我无非就是吵闹。我现在只想清静清静……”曾雪槐疲惫地摇了摇头,复又闭上了眼睛。 “那……也好……”阿离望见父亲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凄然之色,便换了个话题。轻快地笑道:“父亲这几日没看见三弟吧?小家伙太好笑啦!他乳娘老家里来人,给她送了一口袋自己晒的地瓜干,红薯也有。白薯也有。咱们家里从上到下都爱吃极了。我三弟今天非磨着跟我到大厨房玩去,一眼看见后院子里养的鸡拉的鸡屎冻得梆梆硬在地上,白白的一块一块,以为是白薯干,非要抠起来吃,笑的我们呀……” 她呵呵笑着,曾雪槐便也微微一笑。 阿离便小心翼翼地含笑问道:“要不……我去叫乳娘把三弟抱来,陪着父亲乐呵乐呵?” 曾雪槐见阿离殷勤。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点头笑了笑,道:“只怕庸儿现在午睡还没起吧。” 五姨娘的幼子乳名庸。 阿离立刻笑道:“都这个时辰了。早起啦!”,立刻便吩咐玉凤去请五姨娘母子过来。 玉凤前脚才出去。后脚便见长青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进门先给曾雪槐和阿离行了礼,便忙忙地禀报:“大少爷在路上遇到一位京城来的黄老爷,说是老爷的老朋友,路过江宁,要来拜望老爷,现在大少爷正引着他往咱们府里来呢。大少爷命小的先来禀报老爷一声。” “黄老爷?”曾雪槐愣了愣。 京城里的熟人倒是不少,姓黄的却没几个。既然千里迢迢地到了江宁,又说要登门拜访,理应是很相熟的才是,曾雪槐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 他想了想,便问长青:“这位黄老爷长的什么样?” “瘦瘦高高的,身量跟大少爷差不多。四十来岁,白净面皮,颔下留须,一双丹凤眼,谈吐倒是很儒雅的,不过跟着他的两个下人,也许是伙计,样子倒有点凶……” “丹凤眼……姓黄?黄……”曾雪槐忽然一把扯掉腿上的薄被,倏地站了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大声道:“快来人,快快,给我更衣!” 阿离忙问:“是很要紧的客吗?是……父亲在京里的老友?那我这就去预备筵席……” “也还不一定……”曾雪槐搓着两手,连声道:“你先去预备着,再仔细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就望海阁吧,快去快去!” “哎,哎……”阿离极少见到曾雪槐这样张皇过,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也不多问,连忙带了人出去料理。 曾雪槐这里匆匆忙忙换了一身簇新的宁绸袍子,思忖了一会,并不敢多带人,只带着外宅两个管家,急步迎到大门外,心中七上八下,翘首等了半日,方见品南骑在马上,引着后面一辆骡车徐徐向曾府行来。 曾雪槐连忙下了台阶,急步趋到骡车前,整一整衣冠,方恭声向车里问道:“适才听小的禀报,说有位黄老爷远道而来,曾某有失远迎,只不知……” 话音方落,便听车内笑道:“曾大人丁忧在家,这一向悠闲得很吧?黄某在家中待得烦闷,想着到南省来游历一番,这两天正好走到江宁,因想念曾大人,就不请自来了。” 一边说着,车帘已掀了起来,那青衫儒生笑着弯腰走了下来。 先前他才一开腔,曾雪槐瞬间就变了脸色;待到他边说笑边低头挑帘下车时,曾雪槐慌得连忙垂下眼帘,不敢平视,连忙上前搀扶,身子便向下一矮,诚惶诚恐道:“微……” 那青衫儒生不着痕迹地顺势扶住了他的胳膊,手上微微一用力,笑道:“我这一路走来,可是口渴得狠了,先向曾大人讨口茶吃再说。” 曾雪槐随即醒悟,连忙借势又将已半屈下的膝盖又站直了起来,连声道:“好好,黄……黄老爷快请进,里头香茶早已备下了!” 青衫儒生呵呵一笑,携了曾雪槐的手,一起跨进门槛。 品南在后头将马缰绳随手扔给小厮,眼望着前面两个并肩而去的背影,两道浓眉略微一蹙。 …… 曾雪槐引着黄老爷往花厅上坐定了,忙吩咐丫头上茶,见品南在旁边站着,便拘谨地指着他恭声道:“这是犬子……”,边说,边连忙将品南拉过来,低声道:“快过来见过黄……黄老爷……” 品南抿着嘴唇,复又上前冲青衫儒生一揖到地。
黄老爷伸手扶住他,笑道:“才刚在路上已经行过礼了。曾大人教养有方,我看令郎谈吐不俗,满腹经纶,又志存高远,实在是可造之才!” 边说,便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递到了品南手中,笑道:“初次见面,也没备下什么见面礼。这拿不出手的小玩意儿,送给令郎拿着玩吧。” 品南连忙双手接了过来,敛息凝神,躬身道:“多谢黄老爷惠赐。” 阿离不便到花厅上去,只遥遥指挥着丫头们将精致茶果一趟趟送了过去。 黄老爷便随意向曾雪槐笑道:“曾夫人身子还好?自府上老太太仙去以后,她一人cao持这么大的家业,辛苦她了。曾大人也多亏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做官才能做得那么风生水起。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嘛。” 曾雪槐慌忙坐直了身子,脸上已经红涨了起来,勉强笑道:“黄老爷太高抬她了,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因侧过身吩咐丫头:“快去把夫人请来。告诉她有京城贵客到了,让她快点过来见客,张罗张罗后面。” 丫头略微怔了一下,有些惊疑地望了品南一眼,连忙应声去了。 …… “夫人奉了老爷的命,往前头拜客去了,这是真的?”阿离抬头望着青云,问道。 “是的,奴婢亲眼所见。”青云刚从花厅那里回来,因为走得急,还有些气喘。 阿离默不作声地低了头,将手里的毛笔只顾在桌上一下下轻轻叩着。 “难道老爷这就赦免了夫人了?这也太快了吧,这就算完了?!”玉凤瞪大了眼睛,颇有些气不平。转脸看着阿离,又连忙走过来,温言劝慰着:“姑娘别难过,老爷兴许只是一时……” “别瞎说了,我难过什么”,阿离顺手将笔搁在了笔架子上,低头凝神思索了片刻,便皱了眉望着青云,道:“到底来了个什么要紧的客,能让父亲这么兴师动众……你看清楚来人了没有?” “看清楚了。奴婢适才带着小丫头们往花厅上上茶果,偷偷打量了几眼。来的那位黄老爷年纪跟咱们家老爷差不多少,四十来岁,瘦高个儿,看着很儒雅随和的一个人,也没有太出奇的地方……”,青云低了头边想边说:“不过老爷的举止是有点奇怪……虽然跟那黄老爷一处坐着,可老爷只贴着椅子边略坐着一丁点,身子挺得直直的;丫头上了茶来,老爷都两手接过来,亲自递到黄老爷手里,而那黄老爷就大模大样地接了,丝毫也没有不自在的样子……奴婢就想,除非是长辈,或官职比老爷还高的人,才能让老爷有这样谦恭的举止吧?若说是长辈,看年纪又不象;若说是官职高……比老爷高的还真没几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