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惜芳菲 上
这日朝议散后,隋静文约了几名同僚小酌。天色渐晚,珠玉河畔已经红灯高悬,画舫沿着河道徐徐而行,放眼望去,两岸灯火绵延,通明璀璨,与满天星斗交相呼应,宛若明珠铺就十里长堤,一派奢华富贵的景象。 几名乐工在弹奏着悠扬的曲子,桂花醇酿在小泥炉上慢火温着,十色小菜样样精致,但新晋的户部参事邹梓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旁人劝她一句,她才饮上一口,少时,旁人饮了三、四杯,她却连一杯也没喝干。 吏部的路芳扯动着她的衣袖,“萍姐,你今儿是怎么了呀?大伙儿为了恭贺你升迁才相约出来玩玩儿,你反倒闷闷不乐起来。” “是呀,咱们几个同乡,也都是同科,如今除了静文姐就数梓萍你官职高,你是前途无量的,不像我们,不知道还要苦哈哈的熬多少年才能混上个参事当当呢?”元葵是个直性子,说话没什么避讳,“户部是肥缺,吃香的喝辣的,你们瞧李彬,不声不响竟吞了三十几万两银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别说三十万两,就是三百两,我家里头的那位也能乐得半宿半宿睡不着觉呢。” 她这话引得身旁一阵笑声。隋静文对元葵也算得上知根知底。元葵虽在工部任职,却是个正六品的闲差,官职不高且没有实权,整天往值事房里一坐,看着别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一丁点儿的油水也轮不到她。唐国官吏的俸银是有定制的。正六品官员一年的俸银也就是三百三十七两银子,虽说吃喝不愁,比起小门小户的老百姓要强,但碰上年节应酬,手头便不够用了。元葵去年迎娶夫郎,因为宅子太旧太破,夫家来人挑理,迟迟不让新夫过门。最后求到隋静文那里,还是隋静文念着同窗同袍之谊,大方的送了她一处新宅,她这才风风光光的娶了夫婿。 路芳的母亲曾经也做过官,meimei经商,因此家境比元葵好得多,只是仕途上一直也得不到重用。她十分羡慕邹梓萍,吃了口菜,有些恭维的口气说道:“虽说参事也才从四品,不过管着地方税赋钱粮,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肥缺。况且李彬一案牵连甚广,户部罢免了那么多官吏,现在空缺很多,萍姐只要做出些政绩来,不出半年,正三品的主事还不是你囊中之物吗?” 邹梓萍觉得这话听起来顺耳,便笑了笑说,“你们吏部的参事年事已高,估摸着也快上折子告老还乡了吧?你不妨也加把劲儿,事在人为嘛。平日和同僚处好关系,得到了上司的赏识,自然就有机会。” 路芳频频点头。元葵在一旁没心没肺的来了一句,“要说梓萍你人缘就是好,李彬犯的案子牵连了那么多人,罢了那么多官,许多人也都贬了,只有你是升迁的。” “当然了,萍姐清正廉洁,为官勤勉,依我说这次升迁都迟了,早就该升才对。”路芳见邹梓萍脸上的笑有些僵硬,连忙打圆场儿。 邹梓萍自顾自续了杯酒,“哪里,芳妹你过奖了。我不过运气好些罢了。”说完将脸侧到一边儿,不看元葵。 元葵许是喝多了,借着酒劲儿,絮絮叨叨个没完,“话说回来,李彬被抓我是真没想到。那平日里多斯文多体面的一个人呀!竟然干的是损公肥私的活儿。不过也算陛下开恩了,只杀了她一个,没把她满门抄斩。那天法场行刑我正巧路过,你们可不知道,老的少的六十多口哭得那叫一个惨。李彬两眼一闭算完,可家里的人呢?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听说李彬的儿子都送到撷春坊当小倌去了,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按照唐国的律法,入罪的官妓不能赎身。元葵说到此处有些唏嘘。隋静文看了邹梓萍一眼,“那天邹jiejie也去瞧了吧?” 邹梓萍点头,“皇上下旨,叫户部官员都去观刑。原本我也想着,毕竟和她同僚一场,她又是上官,我是该去送送的。怎奈当着那么多官员的面,没办法敬她一口断头酒喝,为这事儿我心里头还觉得亏欠她。” 路芳笑了起来,“萍姐心地好,若换作是我,我是定不会自寻烦恼的。李彬斩首是罪有应得,家眷得以活命也是法外开恩了。要怪只能怪她自己,犯罪伏法,还要连累丈夫孩子跟着受苦。” “是呀,真是造孽。不过前车之鉴,她这事儿也给咱们提了个醒儿。俗话不是说得好吗?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梓萍,你说是不是?” 邹梓萍正看着酒盅怀揣心事,被元葵猛地一问,先下意识的嗯了一声,随后琢磨着话音儿有些刺耳,便抬起脸来,“你方才说谁?” “李彬哪!怎么?”元葵有些莫名其妙。“敢情你没听清楚我说的话呀?” 邹梓萍脸色讪讪,“可能最近事情多身体差,有些醉了。各位,对不住,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喝慢慢聊,别因为我扫了你们的兴,咱们改日再聚。”说着起身拱手,然后不等众人答话就匆匆出了船舱。 路芳见她连随身的斗篷也忘了拿,急忙拾起来一溜小跑追了出去。 元葵小声嘟囔着,“她今天真奇怪……” 隋静文打开窗户,目送邹梓萍乘小舟向岸边驶去,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常言道,人作孽,不可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散了。隋静文登岸后乘轿回府,然轿子刚拐过一条街,隋静文的贴身家仆董玉就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叩打轿帘递进一张信笺。 先是一阵熟悉的梅花香气袭来,淡雅宜人。 隋静文翻开信笺,只有寥寥七个字:日夜思君不见君。 沉吟了片刻,隋静文吩咐道:“停轿吧。董玉,送信的人呢?” “大人,送信的是撷春坊的荣儿,属下已经打发他回去了。他问大人何时能去看苏公子,还说苏公子好像是病了。” “病了?”隋静文拿着信笺的手指微微一抖。“去撷春坊吧,轿子就不用了,你陪着我,咱们走着过去。”官轿太过引人注目,虽说开设官妓也是为了满足官吏们日常的需要,时常会有官吏出入,但隋静文并不愿意招摇过市。 隋静文下了轿,看看天色,董玉凑近了问,“您看,要不要给苏公子买点礼物?”隋静文想了想,颔首,“也好,照平时那样准备吧。” 撷春坊就坐落在珠玉河畔,是珠玉河两岸最大的官妓教坊。隋静文主仆二人前脚刚踏进撷春坊的红漆大门,鸨公李氏便一阵风儿似的满面堆笑迎了上来,举手投足一股子厚厚的脂粉气。 “哎呦,隋大人,您可来了!这掐指算算有一个多月了吧,您也不见个人影儿,可把我们青鸾给想死了!他成天就问我呀,‘公公,公公,这隋大人怎么不来了?是不是你把她给得罪了?’您瞅瞅,这怎么话儿说的,我没怪他怠慢了您,他倒埋怨起我来了。得了,您快里头请吧。青鸾病了,嚷嚷身子疼,吃了两副药也不见好,瞧着就怪可怜的……” 鸨公喋喋不休,隋静文示意董玉掏出两张银票塞给他,鸨公眉开眼笑,顿时也不鼓噪了。亲自将隋静文让到了后院的雅厢,碰巧荣儿端着盘子出来,隋静文示意他不要声张,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屋去。 屋内的陈设以梅纹为饰,别有一番韵致。薰香袅袅,几张薄笺掉落在软塌旁。苏青鸾背对着门委身靠在软榻上,只穿了月牙白的小衣,自腰身以下披了一张梅花报春的金丝薄被。他如瀑的长发柔顺的披散着,只用了一根雪白的缎带系住。隋静文弯腰捡起了薄笺,上面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长相思,摧心肝。日**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奴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一字字,一句句,一声声,撼动心肠。隋静文反复看了几遍,内心十分惆怅,不由坐在榻边,轻轻去拍苏青鸾的肩膀,“青鸾,是我,我来看你了……” 苏青鸾听到隋静文的声音,肩头微微一颤,急忙回过身子,张口想喊却先是一阵咳嗽,急忙又用手掌掩住嘴伏下身子去。隋静文有些心疼,帮他捶着背,他好一会儿才渐渐歇住了。隋静文皱着眉,“看了大夫没有?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还不是两天前的晚上失火受了惊吓,又着了凉。”荣儿端了药进来,隋静文搂着苏青鸾,小心翼翼的喂他喝了药,又用帕子把他嘴角的药渍擦干净。苏青鸾挣扎着起了半个身子,十分抱歉的看着隋静文,“大人来了原该是奴家伺候的,如今反叫大人受累,奴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 隋静文将他轻轻按倒在榻上,又帮他把锦被盖好,温柔的笑着,“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其实都赖我,早一点来看你就好了。我回云京也没几天,昨天也想着抽空来瞧你的,却因为别的事情绊住了。”回头又看着荣儿,“你说撷春坊失火了?严不严重?你们没受伤吧?” 荣儿摇头。苏青鸾接过话来,“大人别听他夸大其词,不过是隔壁院子的偏房着了,可能是油灯不小心掉在了被子上。” “才不是呢!依奴才说,定是那个李家的儿子闹腾的。他想寻死,自己抹脖子上吊什么法子不成,偏偏搞得大家伙儿都不安生。”荣儿有些个抱打不平的意思,“要不是因为他,公子也不会挨了撞受了惊,还在院子里冻了大半宿。” “荣儿……”苏青鸾想阻止自己的贴身小侍,却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隋静文使眼色叫荣儿出去了。苏青鸾伏在他怀里,隋静文能感觉到这男人贴得紧紧的。她托起苏青鸾的下巴,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似乎是询问的语气,却有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味道,“老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苏青鸾注视着隋静文的眼睛,咬了咬嘴唇,把头又慢慢垂下去,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那个男孩子听说是原来户部侍郎李彬的儿子,叫做李允昭。他来的头一天不说不笑不哭不闹,李公公只觉得他欠调\教却没把他真当回事儿。可就在那天晚上,隔壁院子失火,虽然火不大,却正是客人多的时候,闹得人仰马翻,他趁机偷跑,李公公派人追他,可巧荣儿陪我从园子里回来,他和我撞了一个满怀,还……” “还怎么样……”隋静文追问之下,苏青鸾解开了衣领处的盘扣,雪白的颈子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即便已经结疤,却依旧那样刺目那样明显。 隋静文一把将苏青鸾搂进怀里,心疼的抚摸着他的头,“还疼吗?” “不疼了。当时是有些害怕,可后来想想,他不是存心伤我,而是想趁机逃跑。只可惜他失策了,打我来这儿的头一天,就没听说有小倌跑得出李公公的掌心的。” 隋静文听出他话中的悲伤与同情,“他弄伤了你,你反倒不怪他。” “不怪。”苏青鸾轻轻摇了摇头,“他用簪子劫持我的时候,他一个劲儿的说他爹爹不让他当小倌,他不能当,他不能不听他爹爹的话,他要留着清白的身子不能叫人糟蹋。” 说到此处,苏青鸾的声音有了几分哽咽,轻轻叹了口气,“他不停的喊他爹爹,喊得我也想起了我爹爹。当年我娘被杀头,我爹爹一头碰死在法场。我被送进来的那晚,我求李公公放我回去在我爹娘坟前磕个头,他一巴掌就把我打倒在地,还笑着跟我说叫我死了心,说这辈子我都别指望再出撷春坊了。我想过要逃,可是李公公看得紧。同来的有两个男孩子,一个绝食死了,尸体丢进了珠玉河,另一个年岁大的被李公公连哄带骗送进了客人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就给客人玩儿死了。李公公得了上千两的银子,也不过叫人用芦席卷了尸体出去。那时候我对他怕得不行,他说什么我也不敢顶嘴,终日里胆战心惊,他大声咳嗽我都吓得哆嗦。……” 苏青鸾回忆往昔心里凄凉悲怆,眸子里噙满了泪,强忍住不落下来。隋静文被他说的动容。不论苏家当年犯了什么罪,苏青鸾是无辜的,他被送进撷春坊的时候比李允昭的年纪小很多,那年他还不到十岁。 隋静文轻轻拍打着苏青鸾的背,安慰着他,“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想着做什么呢?你放心吧,如今有我在,我是不会叫旁人欺负你的。” “大人的恩情青鸾一直都铭记于心。兄弟们都说,青鸾是这撷春坊里命最好的。那年公公要给我开脸,我不从,要不是遇到大人,我的命早就没了。大人这几年一直包着我,我明白,大人是不想我被别人糟蹋了。大人的恩大人的情青鸾这辈子恐怕都是还不清的。有了大人刚才那句话,就是立刻叫青鸾死了,青鸾也是甘心的。” “哎呀,小傻瓜,好端端的,什么活呀死呀的,一点儿都没个忌讳。你病着,整日里别胡思乱想的,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咱们的日子也还长呢,对不对?有我疼你爱你,你只管开开心心的过日子,等寻着合适的机会,我去求皇上、去求皇太女殿下准你赎身,带你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可好?” 隋静文说的诚恳,苏青鸾晓得自己的身份,明白隋静文不过是宽慰自己,便嗯了一声,勉强着开颜一笑。瓶子里插着娇艳的红梅,映衬着苏青鸾姣好的容貌。他不属于那种妩媚的类型,虽自小长在烟花之地,骨子里却总流露出一种美而不俗姣而不艳的气质。隋静文一向眼高得很,唯独对他情有独钟。苏青鸾伺候的第一个客人便是隋静文,自此之后,隋静文不惜重金包下他,每年不下千两。 说罢了伤心事,苏青鸾的气色也好了很多。隋静文渐渐放下心来,看看窗外的月色,“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好好养病,我得了空再来瞧你。” 她说着起身,感到有些口渴,自斟了杯茶一饮而尽。苏青鸾听隋静文说要走,脸上划过淡淡的失落,趁着隋静文喝茶的功夫,他抿着嘴唇,光着脚下了地两手慢慢环住了隋静文的腰,几乎是哀求着,“大人,今晚留下来吧,青鸾好想您,青鸾想好好服侍您。” “可你的身子……”隋静文被他缠绵的尾音儿弄得心里发痒,转过身时,脖子已被苏青鸾勾住。这几年里,苏青鸾已经长得只比隋静文矮半头了。他双眸期盼的凝望着隋静文,楚楚可怜的模样。“大人,您都已经两个多月没有留宿过了,青鸾好想好想大人……” 苏青鸾说着眸中似又孕了泪,隋静文哪里舍得他难过,此时冲动压过了理智,抱住苏青鸾情不自禁的就吻了下去。两人舌尖纠缠,隋静文深深吸了口气,一抬手就把苏青鸾打横抱起扔在了榻上。这举动略显粗鲁,可苏青鸾却笑盈盈的,含羞的喊了一声,“大人……” 李允昭被人从黑牢抬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不是因为他屈服了,而是因为若再打下去,他一定会断气。鸨公还没从他身上赚到一两银子,自然舍不得叫他命丧黄泉。于是找了大夫来瞧,足足弄了半个多时辰,才把药全上好了。李允昭浑身是伤,被逼着灌了麻\药,身子萎顿,使不出半分力气。即便如此,鸨公仍命人将他手脚用铁铐悉数铐在床头床尾的木栏上,嘴里勒了口衔,不给他一丝一毫轻生的机会。 白日里除了一个照看他的小侍喂他喝粥吃药之外,许氏、周氏和张氏的儿子们也被带来瞧他。李公公掀开李允昭盖着的棉被,露出他**的身体和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猩红伤痕。那几人原本就怯怯的,只瞅了一眼便吓得缩到旁边瑟瑟发抖。
李公公捏着李允昭的下巴,警告着其余四人,“实话告诉你们,本公公也不想把你们弄进来添堵,不过既然你们的爹娘老子犯了罪,你们又是内府送来的,到了这儿,天大地大不如公公的规矩大。你们要是听话,跟着公公吃香的喝辣的,总能风光一时,给自己攒几两棺材钱;要是不听话,哼!这小子就是你们的下场。谁的骨头有他硬也不防试试看!” 说完,见李允昭怨恨的瞪着自己,李公公冷冷一笑,抡起巴掌就重重煽了下去。李允昭生受了这一个耳光,鲜血沿嘴角淌下,把淡蓝色的被单子染红了。李允昭轻轻**了一声,闭上了眼,李公公得意的笑了起来,“李允昭,你也不用和公公我斗狠,先叫你养几天,然后咱们的账慢慢算。你不是想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吗?本公公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手段,就陪你好好玩!”说着连被子也不给他盖,讥讽的笑着就大步出了房门。其余的人也连忙跟着退了出去。屋门被人从外头锁上。李允昭羞愤难当,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眼前一黑便晕厥过去。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李允昭昏昏沉沉,一时恍惚觉得亲娘李彬牵着自己的手朝黑暗泥泞的地方走,一时又仿佛听见爹爹卢氏大声哭着喊着唤他回去。 身上的伤火辣辣的疼,就算以前在李府里被许氏打骂羞辱,手段也及不上李公公半分。李允昭的内心渐渐生出无穷无尽的绝望。身痛,心更痛。他亲眼看着李斌人头落地,亲眼看着卢氏被囚车押送。自从李府被抄,李彬将他交托的人无情的丢弃了他,他想投奔素未谋面的乡下表舅,可刚到村口,首先见到的就是树干上通缉他的衙门告示。 饿了就吃两口野菜,渴了就去河边饮水,夜里在破庙栖身,半个月来他饥寒交迫,强忍着一口气只为了能再见母亲一面,再看父亲一眼。 鸨公狰狞的嘴脸、打手无情的暴虐令他恐惧。没人同情他,没人可怜他。那一幕幕世态炎凉叫他伤透了心,生或者死,他不知自己当下如浮萍一般的命运究竟会飘向何方呢? “李允昭,李允昭,你醒醒,李允昭……”忽然有声音开口唤他,听起来却比卢氏要年轻许多。有外力不停摇动着他的肩膀,嘴里的口衔被摘去,清清凉凉的水灌了进来,李允昭下意识咽了好几口,这才吭叽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屋子里很昏暗,只有桌子上孤零零的油灯在窜着噼啪作响的火苗。 “是你……”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坐在身边的男人,李允昭心里猛地一揪,联想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随即苦笑,“你若也是来看我笑话的,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了。我虽划伤了你,可并不想置你于死地。如今李公公都快把我打残了,也算替你报了仇。你倘若还不解气,我这条贱命就拿去吧。”他说完侧过脸咬紧了牙关,心想无论怎样的拳脚自己都得忍着。 然而,苏青鸾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声音在这个空旷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忧伤。 “撷春坊的每一个小倌都是罪妓,都是因为抄家被问罪的,谁又有资格去嘲笑谁呢?我若是来奚落你,也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你的身子到目前为止还是清清白白的,就凭这一点,撷春坊里谁也不如你……”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拿出绢帕替李允昭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渍,又抹去嘴角的血迹。 李允昭迷茫的望向他,苏青鸾报以友善的一笑。 李允昭仍惶恐不解,“你把我搞糊涂了,我伤了你,你却不骂我不打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若说我想帮你,你愿意相信吗?”苏青鸾的眼底倒是透彻的很。 李允昭先是一愣,忽然间就哈哈大笑,鼻涕眼泪一下子都流了出来。苏青鸾吓得急忙去捂住他的嘴,嘘声道:“你小点声!非要把看守们弄醒了不成?若真惊动了李公公,莫说是你,我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李允昭这才止住了笑,双眸警惕的瞪着苏青鸾,“你打算如何帮我?你是能把我放出去还是能帮我逃出去?你休要唬我!我知道,你们是一丘之貉。你们怕我自尽亏了本钱,硬的不行,就来软的,想拿谎话来诳我叫我顺从,然后趁我放松了戒备,再打你们的鬼主意。” “我与你一样都是小倌,能在你身上打什么主意?不妨告诉你,以前像你这样硬骨头的不是没有,李公公只需灌一碗媚药,你就能迫不及待的爬女人的床去。他现在跟你耗着,是琢磨你有几分姿色,不想只做一次性的买卖。你再跟他对着干,等他失去了耐心,只要用我方才说的那法子,你的第一夜也会是你的最后一夜,而李公公呢,大把的银子只赚不赔,倒霉的还不是你?” 苏青鸾的话十分在理,李允昭心里也扑腾扑腾的跳了起来。苏青鸾说的也是他最担心的,万一那个李公公对他下黑手,他纵然死了,也没办法向他爹爹交待,更没办法向他娘交待。 见李允昭神色缓和了些,苏青鸾沉吟着继续说道:“你不信我我自然拿你没辙,但我犯不上骗你。我不到十岁就被送来这里,今年整十八了。苦没少吃,打没少挨。这些年我见了太多的男孩子死在李公公的手上,有骨气的人越来越少,连同我自己也认了命。”他顿了顿,掌心轻轻覆住了李允昭的手,“那天遇到你是冥冥中注定的,你那一撞撞醒了我,听了你的话,我真的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苟且偷生。但我这辈子已经注定毁在这里了,你却不同,你还有希望能活着带着干净的身子逃出去。” 苏青鸾说的诚恳,李允昭许久没有体会到人情的温暖,此时此刻被苏青鸾暖洋洋的手握着,终于忍不住泪眼迷蒙。他的声音嘶哑中带着哽咽,“我、我本来觉得没指望了……” “你能熬到今天已经十分不容易。换作是我,恐怕早就屈服于公公的yin威之下。” “他……他不会放过我的……”李公公盯着自己的眼神那么贪婪那么凶狠,李允昭会记得一辈子。“我还不想死,真的,我不想死……” “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心里想做却没做的事儿。”见李允昭诧异的望向自己,苏青鸾微微一笑,“我猜对了是吧?我想过,你不愿做小倌完全可以一死了之,但你却处心积虑要逃走,你劫持我作人质,无非也是想离开撷春坊。我猜,若不是这世上还有你牵挂的人,就是你还有事情要做,不想把命白白糟蹋了。” 李允昭仰起头盯住头顶青色的帷帐,他没有直接给苏青鸾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追问,“就算你想帮我,我也猜不出你有什么好法子。我被锁着,看守又盯得紧,如何跑得出去?况且你也该知道李公公逼我吃了酥麻散,我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动一动周身就疼得厉害。” “无需你自己逃,只要你听我的安排,大后天是撷春坊一年一度的赏梅宴,我负责送你出去。不过你不要再和李公公正面冲突,好好吃饭好好服药,免得我救出的是个残废了。”苏青鸾说完起身,李允昭却喊住了他。 “你救我,我却什么都没有,将来又怎么报答你呢?” 苏青鸾回眸,乌黑的眸子深邃莫测,“你只要记住我的情,若将来有一天你富贵了发达了,别忘了你还有我这个昔日的救命恩人。” “可我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苏青鸾,你记住,青鸟的青,鸾凤的鸾,我叫苏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