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一章
【JU大寂寥篇27】达留什卡之夜 - 一月是耶维一年中最冷的一个月,由于没有山脉的阻挡,从极地吹来的寒气直贯而下。在乡下,人们会聚在火炉边享用自酿的酒水,分享一些荒诞的故事,或者拿出几副牌从别人的包里赚点钱。但在城市里,人们则会在怀里揣上一个暖炉,裹上一件厚斗篷,再撑上一把冬伞出门游玩。因为,这个月在城市里也被称为“欢闹月”,每逢过了1月1日的新年,为了图个好彩头或是为了迎接新年的第一桶金,各地的剧院演出、舞会、冰雕比赛、画廊展览或是马戏表演都会以最隆重的方式举办起来。 达留什卡,耶维最大的港口城市之一,坐落在耶维西岸,面对着年海,南边接壤欧茨。从耶维各地运来的矿产货物在这里被转运上货船,再经海运送至沿海各国。 N136年新年后的第二天,达留什卡的市民们都穿上了精致的礼服,带上了斗篷,出门参加各种聚会。在消散了清晨的雾气和傍晚的余辉后,达留什卡迎来了夜晚。城市最西边的船舶港口仍然不断有船只进出,伴随着破浪声和沉闷的汽鸣声,帆船和汽轮在漆黑的海面上缓缓移动,蒸汽与烟气把云层和大海相连。远处,总有稀散的灯光在海岸线附近闪烁。在港口的泊位,近千艘帆船和汽轮在寒风中随着波浪上下浮动,码头和船内隐约能听到工人们的歌声和吆喝声,密集的灯光沿着港口的海岸线蔓延,像一波凝固在海岸的金色浪花。从港口望向城市,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火炉,暖黄色的灯光从建筑群中漫出,周围的空气被温暖的热浪扭曲,白色的蒸汽从这口巨大的锅炉中飘散而出,蒸汽引导着光直冲云层,乍一看又像一盏聚光灯从天上打到城市中央。 街道上,从房屋中呼出的暖气将路面的积雪变薄,来往的马车又将这些薄雪踏化。由煤气管道网络连接的路灯将每条街道照得灯火通明,数千盏马车车灯随着车流缓缓移动,整座城市像浸入岩浆一般,交织的熔岩细流将这座城市分成无数的区块,房屋像盈火的木炭被映得透亮。街上的每家店铺都在门口堆上了千奇百怪的雪人,雪人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纸扎的鲜花。这些花都来自路人或顾客,可能是喜欢这家店又或是单单青睐这个雪人,再路过时,人们都会乐意将自己折的小花献上当作赞赏和祝福。 飘飞的金片、糖梅仙子的挽留、拉斯爵士的懊悔……舞台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映在小伊万的眼睛中。欢闹街的匹撒弗大剧院正上演着纳万莱恩的新作《糖梅仙子》。在剧院二楼的一件包厢内,小伊万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脚尖点在地面。他的皮肤白得透明,像上了一层釉,血管和空气只隔了薄薄一层。由于过于专注,不觉中手中的手帕已经被他捏做一团。坐他旁边的是比他小六岁的meimei瓦列莉亚,她正专心地掰扯手中的拐杖软糖,想弄清红色的部分和白色的部分是不是同一个味道。虽然瓦列里亚只有五岁,但她却从不哭闹,每天都陪在小伊万身边和他一起吃一起玩。有时他们的父母甚至觉得,瓦列莉亚比他们还要关心哥哥,几乎每次哥哥不舒服时瓦列莉亚都会比他们先发现,而他们总是被告知的一方。小伊万的父亲伊万劳斯——人们都叫他大伊万,也坐在旁边。他正搓着胡子品味这场演出,每到正合他意或者不合他意的地方他就会侧过身子换个方向拧胡子。他过于专心,以至于完全看不见对面的包间中一个胖乎乎的秃顶绅士正朝着他招手。那是希金斯,大伊万大学时的同学,如今也是他工作上的伙伴。见丈夫一直没反应,坐在一旁的雷娜塔用手肘顶了顶大伊万。 “怎么了?亲爱的?”大伊万倾过身子,眼睛还是盯在舞台上。 “‘头发胡子’在朝你打招呼。” “头发胡子……希金斯!”大伊万的目光在大厅内四处扫视“在哪呢?” “头发胡子”是雷娜塔第一次见到希金斯时给他取的外号,因为她总感觉这个人的头长反了,头发长在下巴上。 “在那,正对面,他起身了。” 当大伊万终于找到希金斯的包厢时,希金斯却离开了,包厢里只有他的家人,希金斯的妻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丈夫正在过来的路上。伊万劳斯有些尴尬地躲了躲脚,踩得地毯“噗噗”作响,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了包间。 一打开包间的门,伊万劳斯就看到了满脸通红兴奋地朝他走来的希金斯。 “这样,你总能找到我了吧!伙计!”希金斯一身酒气朝着大伊万张开双臂。 拥抱过后大伊万捏着希金斯的肩膀,嘴角咧得露出牙龈“谁知道你也来了呢,我以为你还在外面。” “是啊,我也以为我还在外面呢,现在啊,”希金斯指了指四周的墙壁“我就总觉得我还在船舱里,整个剧院都摇来摇去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儿消息没有呢。” “上上个星期我就回耶维了,但是没回达留什卡,在什里那待了几天。” 不等大伊万说话,希金斯便强抑着激动,神秘兮兮地凑近大伊万耳边“我们是对的,我在拉特拉找到了森林——和煤矿!”由于过于激动希金斯的音调越来越高直到破音。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大伊万猝不及防,话还没聊上几句,希金斯就送来这么大一个消息。片刻后他恢复镇静又开始搓他的胡子,但喜悦还是从他脸上流露出来“哎呀,那你说啊,我们的船最后会碰到我们的火车吗?” “嘿!还没完呢,你看这个。”希金斯解开外套在衣服内置的口袋中摸索着。 这时,伊万家的包厢打开了,小伊万和瓦列莉亚披上了小斗篷走了出来,哥哥转身关好了门。 “胡子叔叔!”瓦列莉亚先看到了希金斯。 “呦!这是谁家的小骑士小公主啊!”希金斯停下手中的摸索,走到这对兄妹跟前,习惯性地揪住瓦列莉亚的脸蛋,刚关好门的小伊万还没反应过来也被希金斯揪住,兄妹俩满脸无奈。其实这对兄妹还挺喜欢这个胡子叔叔,但让他们非常乏力的一点就是——他每次都揪得太疼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啊?”希金斯眯着眼露出他发黄的牙齿。 “去洗手间,meimei想洗个手。” 瓦列莉亚伸出自己沾满糖水的手眨巴眨巴:“好黏!” 希金斯摸了摸两人的后脑勺,“去吧,小家伙们。” “洗手间在一楼,你们得到楼下去。”大伊万看懂了两人的眼神指了指楼梯的方向,大伊万蹲下来帮两人把斗篷的扣子扣上“好了,快去快回。” “唉。”看着两个小家伙的背影希金斯不由地叹了口气“多么可爱的小兄妹。” “唉,是啊。”大伊万盯着小伊万的背影。 小伊万在一楼大厅四处闲逛等待meimei,瓦列莉亚本来已经洗完手出来了,结果又说想蹲厕所。其实一楼也挺暖和,暖气布满了整个剧院,披着斗篷甚至都觉得有点热。小伊万揉着脸蛋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暖气的缘故还是刚才胡子叔叔捏的,他觉得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的发紫了。但实际上,meimei的脸现在的确是红了,而且比之前没遇到希金斯前要红,可小伊万的脸仍然还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 小伊万觉得脸烫得难受,于是想找面墙贴一贴,但剧院的墙壁内都是暖气管,根本不解热,转来转去小伊万找到了大厅出口处的玻璃门。他把脸贴了上去,冰凉的玻璃让他原本燥热的感觉都消散而去,一瞬间小伊万觉得好平静。小伊万索性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冰凉带来的平静,贴着玻璃的右耳听着剧院外的喧闹声,刚刚舞台上的一切又重新回到小伊万的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上演。这块玻璃捂热了,他就向前挪一下换块玻璃,他一步步向前挪,听着外面地声音,感受着脑袋里面无比真实的舞台。 他感觉糖梅仙子就在他身边,因为他闻到了一股从没闻过的香味,当他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挪到了两扇门的开口处,这股奇异的香味就是从门缝里飘进来的。小伊万透过玻璃向外看,但除了寻常无比的街道外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东西。很快,由于离开了玻璃,小伊万的脸又烫起来了,他瞟了瞟洗手间方向,感觉meimei应该还有一会儿,于是他就直接推开门来到了街上。 一切真实了许多,马路的喧闹随着玻璃门的敞开全都灌倒进了小伊万的耳朵里,随之而来的还有寒冷的冬风。要是放在平常,脸很快就会冻得干疼,但此时小伊万觉得刚刚好,脸上的烧烫感减轻了许多。天上飘着小雪,他cao了cao斗篷开始寻找这股味道的来由,或许真是糖梅仙子,小伊万有点好奇。 还没走出两步,小伊万就听见身后的玻璃门被敲得“咚咚”响,“哥哥,外面冷,快进屋!”瓦列莉亚刚一出厕所就看见哥哥开门走了出去,于是马上跑过来。但这个门对于她来说有些重了,她只能隔着门喊。 小伊万确定了香味的方向,向那个方向眺望了一下,他推开门走回了剧院大厅跟瓦列莉亚说:“你闻到什么香味了吗?” “好像闻到了。”其实瓦列莉亚什么也没闻到。 “我想去看看是什么,可能是什么神奇的东西,糖果啊,仙子之类的。”小伊万推开门“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小伊万刚推开门,寒冷的风便灌进来,吹得瓦列莉亚眯上了眼睛“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 “我的脸好烫。” 小伊万在寒风里帮瓦列莉亚把斗篷上的帽子带好,牵着瓦列莉亚朝香味的方向走去。 “我闻到了。”在走近一个胡同时,瓦列莉亚小心翼翼地用气声地告诉哥哥。 “嘘嘘嘘。”小伊万盯着那个黑漆漆的胡同放慢了脚步,“你害怕吗。” “不怕。” 兄妹俩拐进了胡同。胡同里很黑,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照射进来,但胡同里并不杂乱。香味越来越浓,他们确定发出香味的东西就在这胡同里,但两人几乎慢得停下来了,瓦列莉亚缩在哥哥身后拽着哥哥,小伊万也有点紧张。他们听到了带着些许颤抖的微弱呻吟,可能是一条受伤的小狗或流浪汉,也可能是马上要冻死的仙子。小伊万相信,有香味的东西应该都坏不到哪去,于是继续往胡同深处挪。
兄妹俩都觉得快走到尽头了,但实际上他们几乎才刚进胡同口五、六步的样子。 声音越来越明显,同时他们还听见了深一口浅一口不均匀的呼吸声。小伊万和瓦列莉亚都紧紧抓住对方的衣服,准备一有情况就拉住对方一起跑。 不远处墙角的阴影里,小伊万隐约看到了声音和香味的源头——一个被破布裹着的东西,它正伴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但光线太暗小伊万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继续往前挪,瓦列莉亚扯住哥哥非常小声地说着,“哥哥,我害怕。” 小伊万刚想回头安慰meimei,那东西似乎听见了小伊万这边的动静突然动了一下,使得裹在上面的布摩擦出了声响。一瞬间,兄妹两人受到惊吓,眼神突然变得坚毅,觉得对方的命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于是非常默契地抓住对方使尽全身的力气拖着对方朝出口跑去。结果,两人理所当然地摔在了一起。两人吓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坐在地上看着那个东西。 “bu-yao-zou,bu-yao-zou。”那个东西突然开始说话,语气像是在哀求,但声音扭曲变形,甚至听不出来是男是女。小伊万听不懂它说的是什么意思,发音一顿一顿的,像是在念咒语一般,如果它是说的语言,那一定不是耶维的语言。但从它吃力又颤抖的声音中能知道,它应该非常痛苦。 “wo-hao-e。”那团东西继续说着,但并没有尝试接近小伊万他们。 小伊万扶起meimei后向后退了一步,他确定这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了。这时双眼也已经适应黑暗,他看清了这个东西,但无论小伊万怎么思考它看起来都想一堆裹着破布的垃圾。尽管这个东西在动,在说话,但布下的轮廓怎么看都不像人,甚至不像是动物,它完全没有一个生命该有的柔和的线条。 就当小伊万准备转身带meimei离开时,一条手臂从这堆东西里伸出来。 这甚至都不像手,关节粗大骨骼毫无规则地外凸,皮下精瘦的肌rou被畸形的骨骼顶开,皮肤像被冻伤了一样是暗紫色的,薄弱处骨头露出皮肤在外面结上一层淡黄色的晶体,手臂其他地方结上了一块块血痂。不知道是痛苦还是还冷手臂不住地抖着。 小伊万赶忙捂住瓦列莉亚的眼睛,又向后退了一步。 “bie-zou,bie-zou。”那东西又开始说话,声音像是在哀求。 它翻转着手臂,好像在展示它。 小伊万好像明白了,这不是仙子也不是恶魔,既不是美好的东西也不是糟糕的东西,它是一个流浪汉!虽然小伊万看着这条手臂有些害怕,但他知道这个人和他一样正在被病痛折磨着,他觉得这个人应该比自己还要痛苦,而且它肯定比表现出来的样子更痛苦,因为它手臂上的伤痕已经表明它一直在被反复侵蚀着,对痛苦可能都有些麻木了。 看着哥哥愣在原地,瓦列莉亚拨开小伊万的手,抓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外拖,“快走,好可怕,我好怕,哥哥。”瓦列莉亚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眼角都挤出了几滴眼泪。 看着meimei快被吓哭了,小伊万回过神来,连忙带着瓦列莉亚逃离了胡同。 “a!bie-zou-a!”那只手非常绝望地砸在雪地上。 …… 小伊万和瓦列莉亚刚回走廊剧院二楼的走廊,就碰见来找他们的雷娜塔。 “洗手洗这么久?”雷娜塔有些生气地问两人。 “我们……在大厅里玩了一会”小伊万摸了摸鼻子。 “我……我还上了个厕所。” “拿你们没办法,你们身上怎么这么多水。”雷娜塔拨了拨两人斗篷上的水珠,这是刚刚在外面没抖净的雪。雷娜塔看见两个孩子回来了也就不再追问,带着两兄妹往包厢走。 包厢外面,大伊万刚和希金斯分手,希金斯在路过雷娜塔三人时,向雷娜塔道了声别,然后又蹲下身捏了把小伊万和瓦列莉亚,然后哼着音乐离开了。看着欢快离开的“胡子叔叔”瓦列莉亚揉着脸蛋直跺脚“哼!讨厌!” 四人一同回到包厢,大伊万坐下来把手搭在雷娜塔肩上扭头告诉孩子们:“8号,我要和胡子叔叔一起去拜访一下施瓦爷爷,小朋友不想去可以不去哦。” …… “你想知道拉特拉再往西,会看到什么吗?”大伊万就着剧院中的音乐问雷娜塔。 “大海?海怪?” “不。”大伊万揪着胡子“会看到我们朝东开的火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