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导师侄女

    差不多一个星期，张继阳情绪一直处于低迷状态。不仅没有接手课题负责人，而且前期的工作设想又被沈智明全盘否定了。沈智明主导新定了工作方案，要配合部里的战略定位，以油气资源潜力评价为导向，与原来做的以构造地质学理论研究为导向的学术思路相差甚远。他坚称曾与总项目负责人沟通过，但张继阳却很疑惑，感觉这个方案与原来总项目在启动会上讨论的研究方向有很大偏差，也与国家科研中心当初公布的项目申请指南也不太一致。

    这天是周五，下班前突然接到师母胡老师的电话：“继阳，今晚没什么事吧！到家里来吃饭？怡珊来江城了。”

    张继阳楞了一下，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圆脸短发、皮肤超白、胖乎乎的小女孩。

    方怡珊是方致远的侄女，那年十七岁，刚考完高考，大学开学之前到江城来，要在伯父家住一个星期。而张继阳刚考上方老师的研究生，暑假跟着师兄去南方跑了半个月野外，回到江城就被师母派了个任务——陪着方怡珊在江城玩。

    张继阳拿出地图，规划最佳路线，写好每天的详细计划，打印了发给方怡珊。几天的时间，他们就转遍了江城的主要景点，比一般旅游的人效率高太多了。一方面是按出野外方式规划的行程极为合理，绝不走回头路，更主要的原因是张继阳跑野外习惯了，走路超快，而且也不太擅长讲解，每到一个景点，指一下说这是什么地方，拍张照片，然后就是埋头走路。方怡珊一路小跑跟着，气得直叫他“大黑熊”。确实，那时候张继阳刚跑完野外晒得特别黑，头发也疯长着没来得及理。怡珊经常累得走不动了，还得拉着他的胳膊赶路。

    刚回过神来，就听到电话里胡老师还在叮嘱着：“……先回去换身衣服，别穿得乱七八糟的。你平常穿的也太不修边幅了！衣着整齐，那可是对别人的尊重！”

    张继阳低头看了看身上皱皱巴巴有点脱线的绒线套头衫，笑着连声答应了。

    下了班，专门回宿舍找出件自己认为比较有型的深灰色拉链夹克衫换了，下身配上一条刚洗干净的石磨蓝牛仔裤，又把皮鞋上了油擦亮。对着镜子用手把头发捋了一下，心里暗想，这次野外回来，还好理过了发。但西部荒漠上紫外线强，只怕皮肤比上次去南方跑野外晒得更黑了，这可没办法一下白回来了，何况他的肤色本来就属于偏黑的类型。好在他的脸型线条比较硬朗，倒也不算难看。

    坐公交车到江大门口，穿过校园往方老师的家走去，正赶上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时间。一群群学生从教学楼涌出，汇集到校园的大路上，又匆匆赶往生活区的食堂。工作后，每次回到学校看到这些学弟学妹，张继阳心中都颇有感慨，他们看起来年龄那么小，似乎就是印象里中学生的模样，其实里面可能有不少人已经上研究生了呢。当初在学校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早就是成年人了，才离开校园不到两年，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眼光，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也许是工作催人成熟吧。

    门铃叮咚响了两声，隔着门听到一串轻快的脚步声。防盗门猛然打开，出现在张继阳面前的，是一个长发披肩、身材颀长的年轻女孩，一只手还抓着双长筷子，双眼眯得弯弯的，含笑上下打量着他，突然说：“嗯，还是那么黑呀”。

    张继阳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方怡珊变化真的太大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如果是别的什么场合遇到了，一定会认不出来。再仔细看，秀气的脸上，双颊虽然还有点婴儿肥的影子，但气质却是完全不一样了，已经褪去了中学生的青涩模样，清亮的眼神中，多了一种专注。一件修身的浅灰色薄羊绒衫，配一条白色休闲裤，显得身形舒展优雅，举手投足间，竟然丝毫没有了早先那副毛手毛脚的小姑娘架式。

    惊讶之际，一时又感到有点发窘，顺口就接话说，“呵呵……还是出野外晒的。”

    幸亏师母赶过来，一边解下围裙一边笑着说，“哟，你真会卡点儿，饭刚做好就到了！还认不认识怡珊了？”

    张继阳嘿嘿一笑，不自觉扯了扯自己耳朵嚅嚅地说：“记得是记得，不过怎么变化这么大，我记得还是个小女孩啊。”

    师母伸出食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戳，“学地质把自己都学傻了吧，你这都说的什么话呀！人家怡珊都要读研究生了，你还当人是小孩子啊！”

    方致远从书房走出来，看到张继阳尴尬的样子，也暗暗觉得好笑。他了解这个学生的性格，总归是不擅长跟女孩子打交道，笑着给他解围：“呵呵，学地质怎么可能把人学傻呢！搞地质的，可是所有专业里面，跟社会各方面打交道最多的。总比天天呆在实验室里见识广一些吧！”

    方老师接着又解释说：“继阳啊，是这样——怡珊想考到江大来读研究生，这次来江城，是我让她来跟历史系的老师面谈的。你们大概也得有好几年没见了吧？叫你来，一个是再见见面，上次你不是陪她在江城玩得挺好嘛。另外考研究生的事，你也给她出出主意，介绍介绍经验。过来坐下吧，边吃边聊。”

    确实，那次暑假之行后，张继阳就没再见过方怡珊。聊天中才知道，这些年，她在武汉大学中文系读完了本科，毕业后回到江西老家的一家高校做行政工作。清闲了两年，慢慢对历史感起了兴趣，终于打定主意要转到历史学专业深造。正好江城大学历史系在全国排名还比较靠前，就想考到这里来读研究生。方老师知道她的愿望后，就让她来江城一趟，跟他熟悉的一位历史系的教授聊一聊，看她的想法是不是切合实际。

    方致远自己的儿子大学毕业出国读学位，学的是电子工程，博士毕业后就留在美国工作定居，已经好几年没回国了。老俩口基本是自己过。虽然学校里工作也闲不下来，但总归家里有点清冷寂寞。所以，他们对方怡珊的想法非常支持，私下里也是想，如果她能来江城读博士，就等于是有个女儿在身边，总是个乐事。

    方怡珊还是像少女时代一样爱讲话，只是家乡口音轻了很多。她叽叽咯咯地讲着她们学校师生的一些趣事。其实她工作的那所大学很普通，在一个不大的三线城市，生活平淡而安逸，都是些轻松的话题。张继阳慢慢适应了她的新形象，熟悉的感觉又找回来了，也不时插话，讲一些自己的评论和见解，偶尔还跟她小小地争辩几句。大多数时间方致远夫妇都是在旁含笑听着。

    吃完饭，帮师母收拾了碗筷，坐在客厅又聊了一会儿。方怡珊问了张继阳一些准备考研究生的问题。其实，他还真没太多可以借鉴的经验，理科和文科的考试差别非常大，而且张继阳自从上大学就一直是优等生，考研和考博都过得太轻松了，时间久了，自己都没有太多印象当时是怎么准备的了，似乎当时最重要的就是要牢记按时参加各门考试。最后，方致远说，已约了明天带怡珊到历史系莫老师家里拜访，先跟他谈谈再说吧。

    谈笑间不知不觉九点多了，张继阳起身告辞，师母招呼方怡珊来送他。张继阳本来说有点晚了不让送，但方怡珊坚持，说正好也想在校园散散步，送他到校门口就回来。

    出了家门，张继阳就觉得刚才是在方老师夫妇面前说了比平常多了许多倍的话，该说的话似乎全都说完了，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话说，只是有意放慢了步子的频率。方怡珊也变得沉默起来，不像刚才在家显得那么兴奋，只是轻抿的嘴角不时露出一丝微笑，象是在哼着一首熟悉的歌，却又听不见一丝旋律。两个人并肩沿着校园的一条宽敞的大路缓缓而行，身边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匆匆经过，留下一路低语。

    初秋的夜晚，只是稍许有了一丝凉意，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依旧茂密，几乎把天空完全遮挡起来了，树间的路灯，在地面上投射出从树干斜探出枝叶的影子。远远漂来淡淡的桂花香气，混入路边草坪修剪后散出的涩涩青草味中，变成一种清新淡雅，又令人长久不忘的校园氛围。与平常有点不同的是，还隐隐有一丝来自方怡珊长发中散出的温和清香。

    快到校门口，方怡珊侧脸看了一眼张继阳，轻声说：“张大哥，你这些年的消息，其实我都知道的。每次打电话，大妈都会跟我唠叨你的事。但是我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吧？”停顿了一下，不等张继阳回答，又接着说，“其实我的工作没有刚才聊的那么轻松愉快，只是我不想让我大伯大妈他们担心。”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音调，比在家里的时候低了很多。

    张继阳感觉到方怡珊情绪变化，侧脸看向她，却发现她已经转头对着另外的方向，似乎在注视着学校大门口阴影处一对相拥道别的情侣，看不到她的脸上的表情。“张大哥”是上次方怡珊来江城时，师母教她对张继阳比较正式的称呼，后来两个人在一起在景点玩的时候，通常都是叫他“大黑熊”，甚至在她那次从江城回去后写来的一封信中，也是这样叫他的。张继阳搜索自己的记忆，那封信他怎么回的已经想不起来了，之后好像就完全没联系了，也没记得方老师夫妇怎么提起她。

    张继阳搓着自己双手说道：“唉，你在学校里工作，能有什么不愉快？我倒是觉得，高校比起社会上，已经是最单纯的地方了。你看我们研究所里，说起来也都是些做学问的人，人际关系应该比较简单。其实这两年呆下来，越来越觉得复杂着呢。”

    方怡珊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的胸口，低声说：“张大哥，女生在社会上遇到的困难，你是想不到的……如果这次考研能来江大，我再慢慢跟你说。”语气一转，又笑道，“哈哈，大黑熊，你回去路上注意，我也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