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夹生的讨论会

    早上8点半，张继阳提前来到会议室，接上了投影仪和电脑，调试好，把自己今天凌晨才赶出来的报告PPT浏览了一遍，心中又默想了要报告的一些重要内容。昨天晚上熬夜只睡了3个多小时，虽然仗着年轻体质好，但因为没睡够觉，大脑又持续高速运转，还是多少感觉脑袋有些发木。

    两个研究生帮着把会议室中间围成一圈的会议桌上摆了几个一次性纸杯，泡上了带来的茶叶，然后默默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等着。

    可是到9点过了，沈智明却还是没有出现。张继阳心想，不会是忘了吧，又想想觉着不可能，是他自己急着要安排的这次汇报，昨天定好会议室打电话给他时也说得很清楚。本想再打电话问一下，想起昨天沈智明在电话里不耐烦的口气，又有点发怵。

    过了半小时，就在张继阳下定决心准备再打电话问问的时候，沈智明终于出现在会议室门口，但不是一个人。他走到门口，停了下来，一只手向门里平伸，嘴里寒喧着，引进来的是研究所的副所长马世峰和科技处的姜处长。

    马所长50岁出头，是去年从院里“空降”来江城的，实际上比张继阳还晚一个月到所里。他原来在院里另外一个兄弟研究所工作，后来到院里当了五年处长，然后就调来江城，当了副所长。听说，他的老家就在江城附近的县里，所以有意就近回家乡任职，准备就退休在江城了。因为有在院里工作的经历，跟掌管经费的许多部门和单位也有比较广的关系，就在研究所内分管了科研工作，正好是姜处长的顶头上司。

    马所长进了会议室，跟张继阳点了点头，坐在靠近讲台的一个位置，把手里端的不锈钢保温杯放在面前，拧开盖，温和地说：“小张啊，辛苦你们了！你们课题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但大家一起努力，总算把这个课题保住了，这对所里很重要啊。我为这事，还专门去BJ，到国家科研中心跑了一趟呐！”

    然后又抬手指向沈智明：“现在呢，咱们所特聘研究员沈智明加盟了你们这个课题，这样研究力量比以前还强了些，也可以说是一种因祸得福吧……”

    姜处长笑着附和了几句，习惯性地从身上摸出一包烟，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马所长，抽出一枝送到鼻子下面闻了一下，摆在了桌面上。

    沈智明中等个子，瘦长的脸上戴着一副金色镜架的无框眼镜，颧骨略凸，油亮乌黑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向后梳着，显得脑门又白又亮，左手食指上戴着一只细细的白金戒指，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套装，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男士古龙香水味。他矜持地冲大家笑了笑，随手端起了面前的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口，发现茶已经有点凉了，不觉皱了皱眉。

    马所长继续道：“最近部里正在筹备研究下个五年计划，这对咱们所既是一个机遇，也是一个挑战。比起京内的几个兄弟所，咱们所的研究力量不算强，这次规划尽量把我们的工作多写进去一些，是能在院里和部里立足的根本。你们这个项目，虽然论经费不是很大，但层次比较高，对所里将来的发展非常关键！”

    沈智明眼盯着所长讲完话，赶忙放下手里的纸杯，展眉含笑说：“多谢所领导的信任呀！我代表课题组，向所里保证做好这个课题！按您的要求，我安排了小张向所里汇报前面一年多项目的情况，也请所领导给我们多提一些建议呀！”

    转身又对张继阳说，“小张，你也别讲太长了，20分钟以内吧。领导们工作忙，时间紧张，也不做你们那个专业，你不要讲太多的细节，要提炼出最重要的进展。”

    张继阳听后，顿时有点不知所措。他的这个报告，足足准备了五十多张幻灯片，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的内容。按他的理解，这次做报告完全是为了课题组内部的学术讨论，把计划的工作思路和目前所有的进展完整地讲出来，让沈智明对课题有个系统的了解，这样大家才好讨论下一步的工作方向，甚至他还打算在几个地方停下来，大家可以一起深入讨论一下，却完全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按这样的方式做报告。

    但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按照预先的准备，讲到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吧。

    张继阳站在演讲台前，感觉胃部有些痉挛，用有些发抖的手拿起鼠标按下了PPT的播放按钮。开口之前的一瞬间，他甚至还想到，自己博士论文答辩时都没有这样紧张。关键是心里完全没底，简直不知道该讲什么。

    他决定还是先解释了一句：“我本来以为是我们……嗯……课题组内部交流，所以……那个……准备的材料有点太详细，抱歉了。我尽量讲精炼一些吧。”

    “我们课题是从今年3月份正式启动的，从总项目直接分配给我们的经费是4年110万。项目总负责人那里，还留了100万的滚动经费，只要我们做得还可以，到第三年还可以再争取追加20万左右。按照总项目的分工，我们主要是做南疆塔里木盆地边上这一块，科学目标是……”

    “前人的研究工作已经证明，印度大陆从南方向北飘移，大约在55百万年以前与当时的欧亚大陆南缘发生碰撞，碰撞的结果是印度大陆俯冲下插到欧亚大陆之下，青藏大片区域隆起成为世界屋脊，而这次碰撞作用的影响范围波及青藏高原之外的更大范围……”

    张继阳的报告起了头，就很快沉浸到了学术内容之中，忘记了早先的紧张，也完全忘记了应该压缩报告的内容。他不知不觉已经讲了半个多小时。

    “我们的野外路线计划按5条主干剖面来跑，今年我们3个人先完成了西面这两条剖面的初步考察。郑老师本来是要带他那组人去跑东面一条。留下中间两条，准备明年两个组合起来再一起跑。”

    “我们跑的这两条剖面，可以算是收获巨大。在荒漠里这个点和这个点的山沟里面，我们都找到了几处断层的露头，仔细观察后，初步判断是新生代以来与青藏高原隆起事件有关的构造活动控制的。从下面这几张照片就可以说明它们的切割关系和断层滑动方向……”

    沈智明突然皱着眉头打断了张继阳的话头：“小张，你怎么准备的，讲了半天，也没讲清楚。这么细节的内容，马所长他们哪有时间听呀！算了吧，你就讲到这里吧！先下来！”

    又转过头来对马所长说：“马所长，抱歉啊，年轻人讲得掌握不好。我们在美国的时候，跟所长做汇报，从来都不会超过20分钟的。讲太多的细节，其实是资料消化的不充分啊。好在您多年从事项目管理工作，知识面宽，您看有什么意见？”

    马所长扯了扯衬衣袖子，把刚看过时间的手表盖上，双手十指交叉，沉吟片刻，表情凝重说道：“看来这个项目的进展确实不理想，后面的任务压力很大啊。按经验，一般的项目，第一年应该就把主要的野外考察工作跑得差不多。后面实验室的分析测试工作很重，也更花费时间。你们5条剖面才跑了2条，进度可是慢了不少。回头如果总项目里滚动的那部分经费争取不到，钱还是小事，关键是不能因此损害了咱们研究所的声誉啊。小沈，你现在是课题负责人，应该加把劲呐！”

    张继阳本来还想分辩，他认为自己分工的这部分可以算是大大超额完成了计划，而郑能那部分的工作，纯粹是所里硬要留他下来帮着准备部里临时安排的实验室论证，接着又要应付突然提前了一个月的研究生中期考核，才把他拖住没跑成，并且还间接造成了让郑能退出项目的意外风波。瞪大眼睛刚要开口，余光却看到姜处长双臂交叉抱在胸口，捏着一支没点燃香烟的右手冲他轻轻地摆了摆，示意他不要发言，于是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马所长又继续发挥，讲起了部里这个五年计划的项目总体布局，强调说这个课题即是国家项目，同时也是院里大战略的一部分，需要体现部里和院里的特色，又必须在科研水平上达到国家级项目的高度。

    沈智明在旁边听着直点头，笑着对马所长说：“马所长高屋建瓴，给我们讲清了工作思路，不愧是战略专家啊！另外，他又给我们提了很高的要求，我代表课题组，抓紧调整研究计划，保证不会让所里担心啦。”又转过脸去问姜处长：“姜处长有何指示呢？”

    姜处长呵呵一笑，回答说：“我不是做专业出身的，就不班门弄斧了。我就是跟着马所长来了解一下情况，帮领导跑个腿。科技处嘛，就是要给科研人员做好服务工作。我就表个态吧，你们课题组有什么困难，及时跟我说，只要能做到的，我们科技处一定尽力支持！”

    沈智明站起身来，欠着腰，身体探过小半个桌子，对马所长说：“马所，要不你们领导们先去忙吧，我们课题组的人再商量一下工作？”

    马所长端起保温杯拧上盖，边站起身边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小沈，呵呵，后面就看你的了。”

    沈智明几步赶到门口，含笑把两人送走，转过身来，脸上表情却严肃起来。回到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左脚踝顺势架在右腿上，右手中指弯曲成勾，对着桌面响亮地敲了两下，面色凝重地说：“你们都听到了吧？所领导对课题前面的进展很不满意呀！从现在开始，必须做一个新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