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导师教诲
从孙保田办公室出来,已经快六点了。张继阳心情复杂,有点对孙老师的感激和面临机遇的兴奋,但更多的是对郑能的惋惜和同情。共事时间虽然不算太长,但对于郑能的学识和能力,他一直是非常钦佩,甚至是仰视的。现在他竟然会落得这个境况,一时让人难以想象,无法接受。 去路边川味小店里吃了份豌杂面,张继阳打了个电话给在江城大学任教的导师方致远教授,带上从大巴扎买回的两袋若羌大枣和TLF葡萄干,匆匆赶往住在江城大学校园里的教师住宅区。 方致远是动荡年代前入学的最后一届统招大学生,毕业后在基层地质队干了几年野外填图,后来辗转调到江城大学教书。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被学校公派去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留学,拿到博士学位回江城大学任教,之后很快当上了教授和博导。他是国内地质学领域里的知名学者,在国际学术圈里也有不小的影响,是改革开放后比较早出国学习,向国内积极引进板块构造理论的思想活跃的地质学家之一。盛名之下,为人却非常低调,谢绝担任任何行政职务,埋头只做教书育人、钻研学术的工作。越是这样,他在学术界的名声反而更加响亮,学风、学识都备受同行推崇,学术圈里不少人认为,他早就应该当选院士了,但他自己似乎对此也不热心,甚至50多了还没有主动提出过申报院士,总是说自己水平还不够。 江大地质系在国内高校中虽非顶尖,但也属一流,系里的教授们科研水平普遍比较高。这些年经济形势越来越好,科研经费增加得也快,各个部门都在设立花样繁多的科研项目。在学校绩效政策激励之下,系里老师拿到的项目数量逐年增加,工作异常繁忙,有些教授甚至已经成了“空中飞人”,成天奔波在课题立项论证会和验收评估会的路上。而与系里其他教授不同,方老师承担的科研项目不多,基本都是国家级项目,快干完一个的时候再去申报下一个。在别的导师招研究生成群结队为课题打工的时候,他带的研究生也很少,差不多好几年才招一个,对待学生更像是合作者,所以在他的门下,师生情谊格外深厚。张继阳有三个师兄在学术圈里已经崭露头角,两个去了美国的大学做博士后又留下任教,都拿到“特牛”(终身教职),还有一个去了清华工作,最近也破格提了副教授。张继阳的硕士和博士都是方老师带的,整整做了6年学生,是唯一一个毕业留在江城工作的。所以,方老师仍然对他非常关心,在生活和工作上都没断了指点,他也习惯了有事就去求教。 若是平常,方老师吃完晚饭就会跟师母去校园散会儿步,然后去实验室看书写作直到深夜。今天接到电话,知道张继阳要来,就没出门在家等着了。张继阳进了屋,恭敬地问候了方老师和师母,放下带来的礼物,陪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方致远年近六十,头发虽显花白,但依然浓密,整齐地向脑后梳着,露出明亮微隆的额头。高瘦的身体靠在沙发上,深邃的目光穿过清透的无框眼镜凝视着张继阳,专注地听着。 张继阳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把这次野外考察的主要发现说了一通。方老师听得很仔细,频频点头,对他的发现十分肯定,不时地提醒他哪些地方还应该注意,需要再仔细去观察和推敲。最后又感慨地说:“这些野外发现,非常有意义啊!等我有机会去你们所,要亲眼看看你的标本。我也曾经想过,申请个项目在西部做一做,但思来想去,我这个年龄再开辟新领域,精力确实不够了。从你野外发现看来,和当时我的思路基本上都是吻合的。你顺着这个方向做下去,正好可以和你的博士论文工作接起来。虽然工作地区不一样,但做科学研究,一定要有高度,把不同地区的共性问题发掘出来,就能得出普适性的重要结论。具体研究工作,其实就用你做博士论文的那些常规方法也足够了。尽快做完把文章写出来,应该很有把握发好一点的杂志!” 张继阳记得,念硕士生的时候,方老师确实曾跟他讨论过对西部地质问题的见解,不过那时候他成天想的是论文里南方的地质问题,觉得XJ实在太遥远,就没有上心考虑。听方老师说起这件事,他接过话题说:“开始的时候,孙老师让我参加这个课题,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手,还以为是所里看我刚来没项目做,就随便安排我进了这个课题组。现在一做起来才发现,真是参加对了!” “可是,方老师,您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们所里出了些事,对我们这个课题影响很大,我正想跟您请教怎么办呢。”张继阳把自己从XJ急着赶回来的原因和孙老师的意见大致讲了一遍。 方致远对郑能的事已有知晓。他叹了口气说:“郑能出事,只怕是全国学术界都知道了。且不说师生恋在国外大学里是根红线,就是国内,婚外恋也不是什么好事。这次对你们所里极为不利,也让我们这些当教授的,也跟着脸上无光啊!从做学问的境界上说,郑能还真是个人才,很有想法,将来应该前途不可限量。而且我感觉,他人品也还不错,可怎么就在生活上栽了这么个跟头,还是性格上不成熟哟。太可惜了!” 过来给方老师茶杯里添水的师母正好听到,笑着插话说:“我们教务处的人,可都挺同情郑能呢!挺帅的个小伙子,找了那么个泼妇老婆,偏又招了个漂亮女学生,听说那女生还工作过呢,两个人年龄也差不了多少,看起来那么的般配……” 方致远摆了摆手:“不清楚情况你们可别那么乱传。我听地质局的人说,郑能的夫人,从湘南地质队上就跟着他,供着他上的研究生。郑能去国外读博士的时候,她也没跟着出国陪读,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伺候老人,可以说相濡以沫这么多年。这些情况我觉得基本上都不会有差错。其实当时让继阳参加他的项目,郑能还很慎重地来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们聊了好一会儿,我觉得你跟着他很放心。这个年轻人,学问做得好,做事也周到,真想不到怎么会出这档子事,这可是可惜了。” 方老师语气一转,接着说道,“继阳,我也不瞒你,这件事可能对你并不太有利啊。你们室里那个老孙,没怎么做过国家项目,不了解规矩。你们部里自己下达的项目,还有那些横向项目,管理规定不是很严,项目负责人不需要什么硬杠杠,听说有博士生刚毕业留所,就从导师那里接手负责项目的。可你现在参加的郑能这个课题,属于国家科研中心立项的国家项目,管理规定非常严格,一般是不允许没有高级职称的人当课题负责人的。按理说,如果课题负责人不干了,他们可能会考虑把这个课题撤消。当然,这次情况特殊,如果你们所里强烈要求,总项目负责人也同意,可能会安排其他人来负责做下去。但是我觉得,没有高级职称,换你来负责的可能性不大。”
方老师接着又分析道:“对你来说,项目如果取消了,后面的拨款自然也就没了,刚采的这些样品,分析测试费也就没了着落。即使是换个负责人把项目延续下去,他的思路跟郑能很可能不一样,让不让你照原来你感兴趣的方向做下去,也还是个未知数。” 张继阳点头道:“方老师,确实是这样。当初郑老师当课题分配任务的时候,是给了我充分自由的。工作计划是我自己定的,经费单独给我划了一块,连报帐,他都跟财务打好招呼,让我自己签字去办就可以。他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希望我帮他带两个研究生,把野外跑好,大家尽快写出论文向总项目交帐。” 方致远端起茶杯,慢慢揭开杯盖,吹去飘浮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小口。放下茶杯,望着窗外深思片刻,又转而安慰张继阳说:“话说回来,你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你还年轻,课题没了,想办法自己再申请吧,现在机会比前些年多多了。大不了你暂时回我的实验室来做一部分测试就是了。早先你做博士论文的那个项目已经顺利结题了,还剩了点钱,我放在系里帐上一直没用,你可以先用着把工作做下去。总之,要尽快把文章写出来,这才是你将来学术发展的资本。再说了,如果真的安排其他人负责这个课题,也未必真会跟你为难。” 听方老师这样讲,张继阳心情轻松了很多。抬头看看挂钟,不知不觉已经9点多,该告辞了。方老师的性格,他非常了解。该说的话,都是当面说。要帮自己的事,他会在背后去做,从不有意让他知道。估计要有什么机会争取的话,他总是会去想办法的。 师母送到了门口,轻拍着张继阳的胳膊小声说:“继阳,还是没有女朋友吗?眼看都快三十了,不能再拖了,别老想着做学问,把大事都耽误了。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还是要找个素质高一点的。你看看,郑能出事,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凶老婆,素质太差……” 张继阳一面替她把门掩上,一边笑着说,“胡老师,您别出来了。嘿嘿,我还年轻,女朋友的事,我还不着急,先在所里干得差不多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