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熔炉剑灵
残月,无星。凄迷的月光下,群峰跌宕,夜色苍茫。放眼望去,尽是深渊低谷,万丈高崖。 这里,是一片大山。雄峻的山体层峦叠嶂,数不尽数。正值晚秋时节。山风料峭,凛冽微寒,直吹得山林‘呜呜’作响,伴着几声未知处传来的幽咽狼嚎,更是平添几分森然萧索。山间的一座孤城如同一把耸峙的利剑,倒插于天际,在迷蒙中,只留下一道黑黝黝的轮廓阴影,伟岸且略带狰狞。 然而,此时此刻,嶙峋傲立的孤城之中,一座高台上,却盘膝坐着一个人!那人是一名长相粗豪的中年男子,双目微闭,气息收敛,只有满头长发如乱舞,不知究竟是在打坐还是在静思。罡风肆虐,呼啸而过,可他却像是扎根在了高台上一般,任山风吹的再急,竟也纹丝不动。高台下方跪着的无数人也无一抬头。 在高台前是一座巨大的熔炉,火势滔天,赤炎照亮了他的脸。这是一口炼剑炉,而这个人是剑城之主。 大周天下,只有一座剑城,不在天子管辖之下,不在诸侯控制之中。剑城中只有一座铸剑炉,剑炉之主,也是这一城之主。而这数百年来,天下可以称得上神兵的剑,几乎都是这是在座剑庐之中千锤百炼而成。 蓦然间,中年男子睁开双目,如同绽出两朵星芒,望向通红的剑庐,沉声道:“起!”声音方离口,立时被剑炉之之中炽烈的热风绞碎,根本难以送出多远。然而他却始终注视着铸剑炉,似乎那里有一个能够听懂他话语的存在。 果然,片刻之后,似乎为了回应中年男子的话,那赤红如血的剑庐,竟有一团柔和的光芒冲天而起!光芒中包裹着一道光影向上飘升而来。光影似乎有着一种难以琢磨的节奏,合于天地,看似缓慢异常,实则迅捷难明,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到达百丈之外,与男子遥遥对视。男子在高台上飞升而起,脚踩虚空,紧盯着这团光影驻步不言。 男子细细打量着百丈外的那团光影,当目光划过光影时,他的双目一凛,视线在光影之上微微驻留了片刻,颇为动容。 视线交触,中年男子仿佛看到了一汪幽寂的寒潭,居然怎么也望不到底!身姿一晃,眼神略显凌乱,竟然升腾起一股躁动的气息,令体内的血脉翻腾,他心头微震,猛地闭上双目!闭起的双眼转瞬间又重新睁开,豪不避让的再度迎上铸剑炉之中飞出的光影。这一闭一睁之后,凌乱的目光已恢复如常,眼中的星芒竟似是又亮了几分。 目光聚散之间,他已经看清了光影之中的剑胚!中年人以指尖牵引,将这把散发着光影的剑胚,引出剑炉,交给手下的铸剑师们捶打。他已经完成了最难的部分,接下来的就是让铸剑师们将这把有灵性的剑胚锤炼成型。 “剑胚初成,就有如此威势,想必终能成就一口好剑。”他脸色终于露出少许赞叹之色,继而收回视线,径自弯下腰剧烈的咳嗽。历代剑庐之主,每次铸剑,都将损失一份真元,他也不能例外。 他很快镇定下来,披着宽大的黑色衣袍站在高台,衣袂随风猎猎,恍惚间令人生出一股荒诞无比的错觉,仿佛他就是写就在天地间的一个狂草字,虽身处狂风之中摇摇欲坠,却笔力雄浑,铮铮傲骨跃然于这方寸之地,夜色之间,巍然如山!是的,他是剑城四百年传承之主,他的名字叫干将,当世的铸剑大师。 台下跪拜的铸剑师们齐声高颂,“灵剑出炉,恭贺城主。” 干将微微一笑,但眼神之中淡淡的忧郁之色,却依然挥之不去。他看到了自己妻子莫邪正向自己走来,而她怀里抱着的是他们的儿子。他的笑,是因为这两个人,而他的忧郁则也是因为他们。 “怎么了?还是不成吗?”莫邪轻声细语道。 “剑胚初成,虽然灵气逼人,但依然只是上品罢了。二十年了,你我已经将炼剑的技艺发展到了极致,却依然难以做出真正的神剑。”干将低声叹了一口气,又看着自己的孩子,“不提这些了,阿尺还没有好一点么?”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孩子。他其实已经有七岁了,但个头却像是只有四五岁。而且自出生到现在,他从不说话,甚至出生的时候都没有啼哭声。只是沉默着,睁着两只大眼,看着周围的一切,表情都有些木讷。 莫邪摇摇头,“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先生,都说他没有病。” 干将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可我七岁那年,都已经能挥动父亲留下的二十斤铁锤了。他,唉……” “每一把剑都是不同的,哪怕是出自一个人之手。每一个人也都是不一样的,哪怕他的父亲是最好的铸剑师。”莫邪轻笑道,“但我始终相信,他将是独一无二的,就像你一样。即便是没有炼制出真正的神剑,你也是当世最好铸剑师。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她放下了手里的孩子,给了丈夫一个拥抱。 莫邪的话,每一次都会让干将觉得很有道理,他时常庆幸自己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就是这个女人。所以他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儿子已经晃晃悠悠地迈动着步伐,走到了高台之边。孩子吃力地张开了自己稚嫩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远处已经被很多铸剑师合力控制住的灵剑剑胚,突然像是疯了一般,如同赤练蛇一般诡异扭曲。十几名铸剑师合力都无法控制。他们的重锤砸击在剑胚之上,想要努力压制住其中那不安分的剑灵。 这本是他们常做的工作,但是这一次,却似乎适得其反。他们每一次的锤击,都让这把剑胚变得愤怒和狂暴。这条在光晕之中不住扭动的赤练蛇,在一刹那间,变成了一条狂暴的龙。开始挣脱铸剑师们的铁钳,剑灵化作的巨龙,将要咆哮升天! 在所有铸剑师的惊呼之中,剑灵化龙,仰天长吟,腾空激飞而上。 “不好!”干将蓦然转身,却发现了一幕令他恐惧的景象。狂暴的剑灵飞上高台之后,赫然被握在他那个儿子的手中。正是他那个从来都不说话,从来都只会笑的儿子。炽热的剑胚足以能将一个人的手掌瞬间烧成焦炭,但却在这个孩子的手中握着。 一个年幼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把被烧得通红的剑胚。这场景本该令人感到恐惧,但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没有恐惧的感觉,反而像是一种极度的和谐。仿佛这样一把剑,就该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孩子手中。谁都不知道自己这种荒唐的念头是怎么产生的,但所有人看着这个孩子握着这把赤红的剑胚,第一反应居然都是一种心安和满足。 不但是人,就连这把剑胚之中,原本狂暴的剑灵,似乎也像是突然变得安详了下来,而且安详得近乎慵懒。像是一条红色的丝带一般,轻柔地围着这个孩子。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这百炼钢竟然化为了绕指柔。 干将的反应极快,双指结成剑指,虚空一划,强行将这把火红的剑胚和自己儿子分开。干将控制住了剑灵,而莫邪飞快地抢过了自己的儿子阿尺。 出人意料的是,那把火红的剑胚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灵性,瞬间已经灰暗了下来。而莫邪心疼地查看儿子的掌心,却发现他的掌心依然是一片嫩白红润,别说烫伤,就连一个水泡都没有留下。 “怎么回事?”干将吃惊地转过头,“这剑胚之中的剑灵,像是彻底消散了,这到底是怎么了?阿尺怎么样了?” “他没事。老天,他居然一点事都没有?”即便是聪慧如莫邪,也弄不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抱着儿子低声安慰道,“不怕,阿尺不怕。剑毁了就毁了,儿子没事就好。” “不对,我能够感觉到这把剑的剑灵。”干将低声道,“我能感觉到每一把剑之中的灵性。甚至每一把被毁的剑,我都能感觉到剑灵消逝之时的悲悯和不甘。但是这把剑的剑灵竟然会消逝得如此怪异。让人简直匪夷所思。” 莫邪深知丈夫在铸剑之道上的造诣,他这方面的感觉历来都是最准的。她皱眉道,“你感应到了什么?” 干将闭上眼睛,低声道,“安详,宁静,像是得偿所愿之后的平静。似乎这剑灵像是消逝得甘心情愿,似乎它存在的全部意义,都不如被握在阿尺手中的那一瞬间。” “它如此狂暴地挣脱束缚,就是为了被阿尺握在手中,甚至不惜为此消逝?”莫邪有些吃惊地道,“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干将喃喃地道,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阿尺那稚嫩的脸蛋和张开的小手,第一次让这位铸剑大师感到了不知所措。就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阿尺居然开口了,“剑!” 所有人全都被这一声童音震慑,城主的儿子开口了,而且第一个学会的词,不是爸爸mama,而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