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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旧主

    ——一毛一渧,一沙一尘,一花一叶,一器一物,皆有性灵,皆有深意。

    一觉被怪梦惊醒,唐云顾不得洗漱,就冲进大荒之中。

    田璐——盼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急切想知道答案。

    他需要再次看到盼盼那张脸。

    当初在铃音堡巡演之时,唐云的目光基本都在手中的虚拟琵琶上,对盼盼只是匆匆一睹,一个轮廓印象。

    现在他需要仔细去看,去印证。

    三天后时近正午,贼众们押解着施岗和醉客狒狒,不慌不忙地赶到了铃音堡外百里坡。

    五里单牌,十里双堠,翻沟过塘。

    百里坡下,正是百里堠。

    许鬼显然也知道堡内景元王布告,“禁止前出边关一百里,违者服役三个月!”

    所以他特意选择了此处约见李将军。

    许鬼黑马黑袍,露着黑壮的胳膊,正在坡顶,凭高瞭望。

    原来他早就带着百名刀斧手和射手,骑着快马先行抵达。

    百里坡周围,己被他设好埋伏。

    许鬼插草观影,草影即将最短。

    “时己正午,莫非李老狗贪生怕死,竟不顾施岗,不敢前来?”

    他猛地起身,左右探看。

    “前方探子,有没有发现……”

    “呱呱——呱呱——呱呱,”草丛中响起几声蛙鸣。

    “还没有,真真急死我许鬼!”

    他又俯下身,看了看草影。

    影己最短。

    “丁零——丁零——”

    隐约传来马铃声。

    这不是许鬼的马铃,许鬼为此次行动,己经把马铃摘除。

    远方草丛中,一众红甲铁衣,披荆斩棘,渐渐前来。

    为首的将军,骑着高头乌骓马,缓缓行来。

    那乌骓,比许鬼的大黑马,颜色稍浅。

    正是这匹乌骓发出的铃声。

    马后面,是十位士兵,无剑无矛。

    前面两个开路,余下八人,抬着一顶小轿。

    轿子,青帘红檐。

    这顶轿子的红檐,在到处湿绿的沼泽中,显得格外分明。

    许鬼见到轿子,一时勒马,连连后退几步。

    红檐下,是否就是红颜?

    多年牵绊,今朝终于要解开这念结?

    吹过一阵风,草丛摇曳。

    有两只蝴蝶,互相缠绕着,盘旋飞过百里坡前。

    李将军来到坡下,把马站住。

    “坡上,想必就是十一年闻名未见的前寒潭城守将,如今的寒潭崖水寨大当家——许鬼!”

    他在马上一拱手。

    “我正是许鬼,你捉了我十一年,我现在——不还是这样好好地,站在这里,而且,我在坡上,你在坡下面!”

    李将军抬手言道,“若是诚心相待,为何不下坡相见,这坡上坡下,都在百里之外,我皆不能随意用兵!”

    “我许鬼,喜欢看见别人在我面前,低人一等的样子!怎么,你不喜欢仰着脸……那你上来,来我面前!”

    李将军听后,哈哈大笑,“许鬼,这十一年来,我虽然没捉到你本人,你们寒潭崖水寨的贼丁,我却还捉过不少!我听你的人说,你最痛恨的人,一个是施岗,一个就是我,还把我称作什么李老狗,是也不是?”

    许鬼高声回答,“李老狗,你夺我妻,害我子,狼心狗肺,我称你老狗,实在相当,没有不妥!你若想救出施岗,就单人独骑,解甲登坡!”

    李将军果然飞身下了乌骓马,走向一边。

    却不是上坡,而是走向坡边的沼池。

    许鬼紧张的喊话,“李老狗,速速上来!”

    李将军也不多言,来到池边,似乎随手在池边的草丛中一划。

    拔下一根芦苇草。

    他把草茎向许鬼晃了晃,扔在身后面。

    唐云看了,不知这李将军在做什么。

    此时,他竟有心沾花惹草?

    正在想,池中己现异象!

    先是冒起一阵气泡。

    李将军就在一边,露出奇怪的笑容盯着这气泡。

    “扑隆!”

    继而一个人挣扎着,从池中钻了起来!

    唐云看得分明,那是寒潭崖水寨中的一个贼丁。

    那贼丁在水中连连向许鬼请罪,“大当家的,这……这李老狗太狡猾,竟然识破我的伪装,拔了我换气的苇管,我实在憋不住啦,大当家的恕罪!”

    许鬼饶是脸黑,似乎也脸上一红,对着那贼丁一摆手,“还不上来,在那丢人现眼!”

    李将军看了看,又走到另一个地方,就要伸手。

    “许鬼,这池中怕是潜伏了不少人吧……”

    许鬼脖子一仰,“我怕你李老狗不守信用,带兵前来,所以不得不稍做预防!兄弟们,去通知水里的兄弟们,都出来吧!”

    有人跑去水边,用草枝抽打了几下水面。

    “哗……哗……哗……”

    并不算太大的沼池里,一下子竟然站起来十几个水贼。

    唐云显然没有料想到这一点。

    这是特种兵的节奏啊!

    看来这许鬼对水战果然有一套。

    而这李将军,也绝非无能之辈。

    唐云看得兴起,在兽笼中扒着笼框,仔细观望,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没有了吗,许鬼!”李将军仰头询问道。

    “没有了!”

    “好,我就相信你一回,不去另一边看了!”说着,李将军翻身回到马上。

    “李老狗,你就不怕我现在捉了你!”

    “许鬼,你也曾是王国的将军,我相信你做人——啊不对,做鬼还没有那么龌龊!另外,虽说你手中有人质要挟于我,可是这轿中……”

    说着他回手一指,“这轿中的是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你若要用诈,想捉住我,就不怕伤到些不该伤的人吗?你伤得她还不够吗?”

    “这……”许鬼哑口无言。

    寻思片刻,他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先留你一命,你命人将轿子抬上坡来,然后带着这施老鬼下去!”

    李将军一摆手,“我的人是要上去,却不是带轿子上去,而是带这些东西上去,来人!”

    他从马上拿出一个又长又宽的黑布包,交到前面开路的两个军士手上,低声吩咐了两句。

    拿了黑布包的军士转身,向百里坡上走来。

    许鬼从背后把转铙钹,厉声喝问,“这两个军士,手中拿着的是什么,若不说明,我现在就将他们诛杀!”

    说着,他双铙击响,一道光波射出,击在两个军士前几步远的地方。

    光波所过,草叶齐刷刷被削断,破散的叶片,随风四处飘扬。

    李将军鼓掌喝彩,“好,闻听许鬼练就双铙绝技——铙钹音爆海,今日果然大开眼界!不过李某据传言,你在用这双铙之前,所习武艺,所使并非现在兵器,却不知又是何种?”

    “我许鬼当年与施老鬼秋猎赌谁先得首狩,连输佩剑佩弓,从此许鬼亦不再用剑弓!所以,当年的长剑强弓,是许鬼的衬手兵器!”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初到铃音堡,接手施岗的虎符将印,在王宫近卫军抄出充公的物品中,除了发现有近百万金锭,还有两样东西——一把世间名剑,一张世间劲弓!都是少有的利器,虽由施岗将府抄出,却并非施岗所用。”

    “我当时心下好奇,又爱惜名器,就存了私心,自出千金,以充公价,赎买下这两件利器,精心收藏。”

    “我来百来坡前,知道许鬼善于辨识武器,所以就把那一剑一弓,包于这黑布包中。现在,就在这两位军士手中。”

    许鬼闻听此言,羞愧低首。

    忽然又大怒,“李老狗,我虽恨你,却未曾羞辱过你!你今执我赌失之物,前来坡前,想要再次羞辱我李鬼吗?我就不用兄弟动手,今日就你我二人,公平对战,决一雌雄!”

    他吩咐手下,几名水贼又跑向李将军身侧的另一边沼塘。

    一阵击水,哗啦啦又站起水贼一片。

    这些水贼都执刀带弩,恨恨地瞪着李将军,从乌骓马旁走过,爬上百里坡。

    许鬼圈驳黑马,就要冲下高坡。

    李将军却高声喊喝,“大名鼎鼎的许鬼要和我李某比武,李某自然求之不得,深感荣幸。不过来日方长,现在我不和你比……只因为你今天要比试战胜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许鬼双铙对击,喝问“为何这么说!”

    “许鬼,就是当年的许将军,请看——”

    说着李将军把高高的乌骓马驾到一边。

    身后的小轿,完完全全显露在百草坡上众人眼中。

    刚才被乌骓马所挡,此时醉客唐云才发现,那小轿红檐之下,挂着厚重的青帘,风吹不开。

    而轿门的青帘,更是在前面坠了什么东西……

    那是……

    那是……

    一只……鹿角!

    没错,就是一只鹿角!

    挂在青帘的前面。

    什么鬼?

    唐云暗暗想道。

    李将军朗声出言,“没错,这就是鹿角,我从城外鹿园中采到。许鬼,不想知道这是哪一边的吗?”

    许鬼怒目相对,并不答言。

    “没错,这依然也是只右角!”

    许鬼双手执铙,己经浑身颤抖。

    黑马感觉到主人的气氛,也不住地嗒嗒打转。

    “许鬼,当年你败于射空右角,今天——右角再现,还是当年你的剑,你的弓,我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同样可以一箭射中右角,不输施岗!”

    说话间,两名军士己经来到百里坡顶,把黑布包递交给一众水贼。

    一名水贼打开包裹,看了看。

    “大当家的,这的确是您当年所用之物,您当年用此剑此弓,杀敌保国,和我们一同出生入死,我们五百卫队都记忆深刻,不会错的!”

    “拿来我看!”

    “是,大当家!”

    那贼丁跑上前,将弓剑交到许鬼手上。

    “仓朗”一声,许鬼拔剑出鞘。

    百里坡上,闪过一道寒光。

    这把剑,饮过太多敌人的血。

    这剑上,有太多的魂。

    剑光冷冷,剑气森森。

    “老兄,一别十一年,可还识得当年旧主……”

    许鬼抚剑轻语,象是一个老友久别重逢,切切交谈。

    战场上,武器就是军人的生命。

    这把剑,一定和许鬼,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感情。

    然而,却因为一个赌局,他就输了它,似乎毫不迟疑。

    许鬼又挽雕弓在手。

    “彭——”

    他轻轻拉了一下弦。

    弦鸣如咽。

    弓胎上,象牙镶嵌,擦拭洁净如新。

    看来李将军,常常将它修理保养。

    这把弓,随手引弓一箭,能射二百步。

    仰射能达三百步远。

    即使在强弓中的佼佼者中,如此弓者,也屈指可数。

    “老弟,久违了……”

    唐云和施岗都看到,许鬼的抚摸旧弓的双手,在微微抖动。

    许鬼情绪显然激动,然而,当年也因为那一场赌局,他也输了它,似乎满不在乎。

    然而,现在的举动证明,许鬼心中,对它们是多么在乎。

    难怪他从输了剑弓后,从此不再用剑和弓。

    是因为在他心中,世上己无他可用的剑和弓。

    铙钹本为乐器,他弃剑弓而用乐器,是因为他认为,世上再无有武器如此剑此己,再值得为他所用。

    许鬼捧剑端弓,沉呤良久。

    忽然他一声长啸。

    这一声长啸中,有十一年来的郁结。

    施岗干裂的嘴唇也颤动着,“许……许鬼,当年,也许……是我的错,我不该……太过轻狂……争胜……我赢了我们的赌局,却输了太多太多,也输了太多太多无辜的人……寒潭城那么多的军士百姓……是我错了……是我的错……我的错……”

    施岗每提此事,总陷入深深的自责。

    看到许鬼重见旧弓剑的情形,他更是如此。

    这次唐云却没再劝。

    有些事,错了就要承受后果。

    许鬼啸过,重正身形。

    他收剑入鞘。

    “这是一把将军之剑,我现在只是名籍簿外一鬼,阎王不收,大鬼不理,己非此剑主人,不可再用!”

    他收弓入包裹。

    “这也是一把将军之弓,许鬼当年己失,如今岂可再用!”

    说着,他对前来的两名军士说,“这是你们将军所赎买,将这剑弓收好,送还你们将军!”

    他并没有再骂李老狗,看来他感念李将军,让他重见此一剑一弓。

    两名军士听言,伸手来接。

    许鬼递下布包,“小心,剑很锋利,弓弦很紧!”

    接下了布包,两名军士转身就要走下百里坡。

    却被李将军在坡下喝住。

    “你们两个站住,不要害怕许鬼一众对你们不利,借个由头就想下来。”

    “许鬼,你刚才所说,却让我对你的仰慕和威名,起了怀疑,减少了几分!你说当年己失,如今岂可再用?”

    许鬼答道,“正是如此!当年己失,如今岂可再用!”

    李将军却在马上一扬鞭,“许鬼,且慢拒绝,听我把话说完!”

    “你要救回盼盼,就要再次射角,这只是你要过——而且必须要过的第一关。”

    “不仅如此,我看见施岗也在坡上,他可是当年铃音堡前镇关将!我听说——当年你们二人最后以盼盼做注,又被换成黄金百万。今天我李将军也来这里,虽不和你赌这射角,然而——你今天就算成功,也要同样付我黄金百万!”

    “所谓前事者,后事之师!我这现任将军,怎么说来,要价也不能比负罪之前将军便宜!”

    “而且,今天的盼盼,也不能就比十一年前,降低了身价!不怕实说,在我心中,今天的盼盼,要你两百万两,我亦不换,无奈多年来,他虽视我如主,心中却只念你,视我不如夫,我无纳此女之福,这都是因为你,所以,我今天同样再要你百万金锭,己经算你便宜!”

    “你许鬼,两次射角,两次黄金百万,都关系这轿中的女子,也算你为自己脸上增辉,也洗洗你当初负盼盼的薄情寡义!”

    “我这样说,你是否能理解,可能接受!”

    “若能接受,就拿上你的弓,射这鹿角,然后付我百万金元,盼盼方能与你相见!”

    许鬼听后,立马高坡,沉默不语。

    李将军见状,对身后一摆手,“盼盼,现己证明,所为非人。你不听我言,这次百里坡上,对面的仍是视你为赌注的一只鬼,而且不敢面对当年的错误,我就说——他不是个大丈夫,一再让你忘了他,你却这么执着,一定要来,现在我们自取其辱,前来无意!”

    他吩咐军士,“士兵们,我们己来错,抬起轿子,回铃音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