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今是参与商
耳边雷声隐隐,天际彤云密布,大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似正酝酿着一场激烈的暴风雨,倒是衬及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云翘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悲怜地看向眼前这满脸怒色质问着她的男子。 “真是笑话!你道是我在莺娘面前嚼舌根子,致使她没有倾心于你,你可有证据?千万别是自己没用反过来图赖别人。” 季子楚听她冷言冷语,句句不掩饰讽刺之意,不由得脸面涨红,羞恼道:“我知道你恨我,那晚的确是误会,我并没有与王九娘排局陷害你,更不知王九娘事先得了消息。我乃大家之子,若是传出去我与一娼妓半夜私奔,不仅颜面扫地,更令家父蒙羞。虽然王九娘将你带了回去,免不了是挨顿打,然而你如今不是得了莺姑娘的庇护么?无人再强迫你接客,这岂非因祸得福,你还有何不满意的?” 因祸得福?所以她还得感谢当日他弃了她,让她背上与野汉子私逃的骂名? “明晚三鼓时分,我在后楼窗下等你,若是事发,我一力承当,断不会让你受人非议……” “我季子楚若是辜负了你,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云翘回忆起昔日的山盟海誓,忽地觉得无比讽刺,那时的她真是有眼无珠,竟然错将这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当做了救命的一根稻草。 “哼,我该满意么?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既然不敢承当,当时你有何必发下那些假惺惺的誓言!” 季子楚闻言脸色苍白,自觉亏心,眼神躲闪,低声道:“什么伪君子?什么不敢承当?你别胡乱污蔑人,烟花寨中,不就是你情我愿,逢场作戏罢了,何必当真,惹人笑话。”虽是如此说,他的声音却逐渐变虚。 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悲愤,如排山倒海似的涌来,她表面却越发沉静,眼底抹过一丝寒意,“你便如此想罢,总有一天,我所受的侮辱定会让你加倍奉还,就算生不能报你的辜恩负义,死也要化作厉鬼以啖你的魂魄。” 言讫,雷声隆隆作响,一道闪电划过,那一刹,衬着她的脸上微微狰狞扭曲,闪烁着残忍之光,如同一只噬血猛兽。 季子楚一怔,只觉得她这般样子很是可怖,便有些退怯,恨声道:“不可理喻!”拂袖,转身狼狈而逃…… 她站立在原地许久,直至豆大的雨珠打在她的身上,侵透了轻薄的衣料,肌肤感受到阵阵凉意,那悲凉黯淡地眸光才恢复原先的色彩。 真冷…… 她双手交叉环胸,缩了缩身子,敛了心神,转身面无表情地往画舫走去。 雨仍旧哗哗啦啦地下着,打在曲江湖的湖面上,如同打碎了一面冰镜,湖面周围雾气弥漫,那屹立在湖上不远处的巨大画舫,隐隐约约,灯火摇曳,却孤寂寂的,在雨雾的包罗下,仿佛来自于幽冥使者的船只。 一把天青色的雨伞,伞下伫立着一名白衣女子,雨打在伞上,噼啪溅起无数水珠,她的裙摆被雨水侵湿,清寒透骨袭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站在岸边,视线死死地盯着那艘画舫。 先前的热闹繁华,歌舞盈目之景转瞬即逝,如今,繁华落尽,曲中人散。 那隐在伞下阴暗处的容颜看不大清楚,只是能看到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似幸灾乐祸,似快活,又好似得意。 雨势逐渐减小,变得淅淅沥沥,飘飘洒洒的,无声而沉寂,那抹白色身影不知何时消失在了这雨蒙蒙的幽夜之中…… 画舫中突然传来清幽的歌声,惊破了这沉寂的夜色。 “盼不到东君二月陌头来,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风里……” 歌声到此停顿片刻,本是冷静的腔调,歌喉一转,声调竟变得呜呜咽咽,愀怆悲戚: “想当年是鸳与鸯,到今是参与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长。千山万水来此乡,离鸾别凤空相望。叹红颜薄命少收场,便再抱琵琶也哭断肠……” 到了最后,那悲伤的声调已凌乱不堪,如同鬼魂夜泣。 一曲唱毕,莺娘凭窗而立,表情并无痛苦,视线落寞地望向窗外,一身曳地绯色簇花绉纱裙,在铺着红氍毹的船板上婉转逶迤出优雅艳丽的弧线。 楚文轩不觉发出一声长叹,步上前去,抚着她的肩头,劝道:“今夜乃是一大喜事,莺姑娘何必唱出如此哀音,令人悲伤不已。” 莺娘回眸看了身旁这位虽算不上英俊却气概非凡的男子一眼,秋波在眸中荡漾,引出无限怜意,柔柔怯怯道: “楚公子,非奴家有意做作,只是望着窗外的雨下得凄凄恻恻的,不由得引起心中无限愁绪……”言罢,掉下几滴珠泪来。 对于女人,楚文轩一向不善于诱哄,望着眼前哭得如同梨花一枝春着雨的娇媚女子,略有些笨拙地劝慰道: “莺姑娘有甚么愁绪不妨说与我听一听,也许我能够替你出出主意。” 莺娘微垂低了头,状似害羞,低声道:“这哪能行?楚公子你我不过初次见面,并无十分深交,哪敢劳烦你听奴家闲言碎语,着实不妥当。” 楚文轩闻言不禁笑了起来。 莺娘不解,暗自忖度自己是否方才说错了话,可看他欢愉的模样又不像在嘲笑她,那他笑是何故? “莺姑娘难道忘了天下第一酒楼里的那一眼之情?” 莺娘一怔,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有些印象。 啊……想起来了!他便是那日与沈怀钰,柳笙在一起的那男子。 当初她对这男子倒是有些兴趣的。 虽然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眉眼之间却十分张扬,丝毫没有落拓的酸相,举止更是潇洒倜傥,意气风发,让人忽略了他的外表,被他豪迈的气概所吸引。 那时若非沈怀钰出现的话,恐怕她会想方设法去接近他。 若非那个原因,她当时便不会费劲心思的去引沈怀钰的注意,从而忽视了眼前这人,毕竟她虽然喜欢花容月貌的人儿,却更抵挡不住楚文轩那种一眼看去觉得普通之极,再看第二眼却会折服于他无形的魅力之下的男子。 思及那一眼之情,莺娘心思微动,此时再细细打量他,只觉得他看着无比顺眼,虽然不及沈怀钰俊雅,却由内向外地散发着贵气以及光芒。 视线不经意与他相撞,蓦地一愣,她之前并未过多的关注他,从而忽视了较深层面的某些东西,此时近距离接触,摇曳薄弱的烛火之中,她竟然从他的黑眸深处看到了一缕迫人的气势,不,是王者之气。 与他对视,令得莺娘备感压力,只好移开视线少许,心中不由得苦笑。 这人绝非普通之人。 也对,能与沈怀钰交往密切之人,怎会是普通之人?虽然沈怀钰表面上看似淡薄之人,但仅仅是表面了,他的内心究竟有多少算计,对莺娘来说,仍旧是个谜底,她到如今都猜不透他。 因对楚文轩有了顾忌,莺娘便打起了万分精神,不再随意对付,柔柔一笑道:“原来如此,奴家竟然没记起楚公子,实在是惭愧。” 楚文轩见她不再伤心,执起她的手,不由笑道: “莺姑娘无需抱歉,说来也算是缘分,那日我与怀钰观宅,在楼上看到你在后园里荡秋千,便期待着能有一日与你如同此般亲近。我曾听他说,你们本是相识,我和怀钰又是至交,由此说来,我与你也算得上半个好友了,若是莺姑娘此番仍难以道出心中所想,那便等到你我熟识之后再说罢。”说罢,携着她的手,一同走到床榻上。 莺娘不听还好,一听,登时激起心中无限的憋屈感。 那日她在后园里荡秋千,原本不过是想让沈怀钰看见。之后沈怀钰也确实看见她了,因为好奇他们的谈话内容,好奇沈怀钰会不会提起她,便动用了灵力,结果便听到了他那一番无情话语。 难道沈怀钰真的这般无情么?视她不过为一普通青楼女子,可随意弃置?随意赠与他人?思及此,莺娘内心越是气闷,不愿在楚文轩面前发作出来,于是笑容益发妩媚,软语轻嗔道: “楚公子这番话可谓讨巧,你自是你,他自是他,如何能混为一谈?” 楚文轩听她言语中多了几分娇俏,灯光下看美人,一嗔一喜,皆醉人心弦,不由靠近她几分,“非讨巧,只是想和莺姑酿多亲近一些。” 莺娘睃着覆着她手背的那双宽厚有力的手掌,再观他谈吐大方豪爽,虽不似沈怀钰那般温存,却也善解人意。 她迟早要回到若耶山,此时在人间,不过追求那一朝一夕的欢乐,她又何必一心一意非那沈怀钰不可?并且,对于楚文轩的亲近,莺娘并未觉得抵触。念及此,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起来。 楚文轩凝视着那一双水翦双瞳中,只觉其中春意潋滟,那眼波一溜,媚态横生,心中一动,试探道:“时候不早了,不知莺姑娘可想要休息?” 莺娘低首含笑不语。 对于那伸过来正要解开她衣服的手,莺娘不拒绝,反而低垂了头,装作欲拒还迎的羞涩之态。 摇曳的烛火暧昧不明,点燃了一室的温情,窗外霪雨霏霏,缠绵悱恻。 那只宽厚的手掌探进她的里衣,抚摸她的肌肤,一路引燃…… 莺娘望着窗外缠绵的雨丝,忽地有些恍惚。 如此引人发愁的天气,那人如今在做什么? 脑海中冷不丁地浮现起沈怀钰那俊雅的面容,以及那双深情款款如同水墨画一般的眸子。 当那只手掌覆住她的一方椒乳,莺娘却仿佛被人当头一桶冷水浇来,柳眉轻颦,深吸了口气,暗恨那人真是阴魂不散。 “等一下……”莺娘烦闷地喊道,伸手拦住了他一路下滑的倾势,霍然离开了他的胸膛。 楚文轩手一滞,凝眸观她,眉眼间不复柔媚之态,反而多了抹哀色。 敛正了态度等待着她,若是她不愿,他便不会强求她。 莺娘低首沉默着,不发一语,不一刻,却轻轻抽泣起来,紧接着泪珠竟如断线的珍珠颗颗滾落而下,哭声凄婉哀恸。 “莺姑娘你这是何故?” 楚文轩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就算不想与他发生什么,也无需哭得如此利害罢?难道他真有如此可怖?楚文轩内心顿产生无限的溃败感。 莺娘见他也不安慰他,反而一脸无奈,内心不由感叹他心肠过冷,却不知楚文轩只是不知如何安慰她,对于女人的眼泪,他一向是无计可施的。 莺娘稍稍检讨了下自己,想着自己或许表现得太过,把人吓着了,于是便收了哭腔,哀声哀气道: “楚公子,实在抱歉,奴家失态了,像我们烟花女子有些话本不应当在贵客面前讲的,讲出来也让人觉得矫情,只是承蒙楚公子抬爱,有些事奴家不愿意瞒楚公子?这对楚公子也不公平。”莺娘顿了下,又补充道:“那一万两银子……明日奴家便让九娘如数奉还给楚公子,定不会让楚公子半点亏。” 楚文轩见她恢复了常态,紧皱的眉头略微松平,却听到她谈到银两的事,眉复皱,“不过是一万两而已,莺娘无需归还,有什么事莺姑娘但讲无妨罢。” 这无谓的口气……原是个不缺钱的主儿啊。莺娘心中欢喜,却叹了声,神色凄楚道:“楚公子风度翩翩,气概非凡,能够结识楚公子,是奴家之幸,然在遇见楚公子之前,奴家已有了一心上之人……” 楚文轩眸光一黯。 莺娘偷偷打量他,见他虽有失落,却并未生气,得到他继续说的示意后,莺娘方调整了下心态,不慌不忙地接着说: “那人曾答应奴家今日定会来,却无故失约。奴家素来性格倔强,不向他问个究竟,到底不甘心……”说到此,她的眸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神色,对于楚文轩投来的略带探究的目光,也不介意,想来他是在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吧? “或许楚公子该嘲笑奴家痴心妄想了罢?的确,身处风尘的人又何资格谈真情?”莺娘自嘲一笑。 因为她的过于坦荡真诚,楚文轩不过片霎的怀疑,而后便相信了,他向来不会瞧不起青楼女子,更不会觉得是青楼女子不会有真挚的情感。 能够得眼前这女子的青睐,是那人之幸也。 楚文轩遗憾道:“我怎会嘲笑你?君子有成人之美,若是那人值得你为他流泪,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不知谁如此幸运,能够得莺姑娘另眼相待?” 莺娘睇了他一眼,香腮浮起红晕,低声道:“多谢楚公子成全,只是奴家眼下还不能说,他日,你会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