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贱骨付流水
莺娘感受到额头上传来温热触感…… 是一只手。 贴着脸颊的一缕湿发被那只手轻柔地撩至耳后,莺娘虽然双眸紧闭,却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鼻尖充盈着淡淡的瑞脑香,还有,那人独有的味道。 莺娘很是得意,虽然灌了几口湖水,但是她赌赢了。 除了湿透的衣服由沈怀钰身边的侍女替她换下以外,其余的,他皆不假借他人手,对她,照顾的可谓无微不至,这让莺娘备感受用,对他之前忽视她的举动也减去了几分不满。 此时,那双手正轻轻地用帕子替她拭干头发,因为怕扰到她安睡,他手上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莺娘甚至觉得他此刻的眼神一定很温柔,只可惜她看不见。 思及此,莺娘禁不住内心的小sao动,缓缓睁开了美眸…… 然而,令她大失所望的是,与她对上的那双眸中并不见丝毫温柔之色,甚至连以往看人时的专注也消逝无踪了,那一瞬间,莺娘觉得他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里面似有探究,似有不解。 这个认知挫败了莺娘刚升起的自信心,变得颓唐不已,几日不见,难道他便对她失去兴趣? 沈怀钰猝不及防莺娘会在此刻醒来,拿着帕子的手一顿,未及收回,脸上已然浮现起以往从容自若的微笑,眸中也恢复了融化冬雪般的暖意,见她黛眉微蹙,柔声问道:“醒了?可有不适?” 莺娘摇了摇头,见他神色瞬变,暗暗觉得奇怪,却也不曾多想。 “那便好。” 沈怀钰说完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回,缓缓地将它放在床榻旁小几上的盥盆中。 莺娘视线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移动着,又移到他身上,见他身着便服,一头墨发只用骨簪固定,头发半湿,温雅得体,不见丝毫狼狈,想来是已经收拾了一番。 沈怀钰察觉到她热切的目光,也不避讳,主动迎合上去,对她笑道:“可要起身?” 莺娘点了点头,然后任他扶她坐起,又眼望着他拿起旁边的靠枕,令她靠着背,又调了调位置,确定她靠着舒适之后方缓缓坐回榻沿。 莺娘过程中半句话也不说,一双眸子只定定地望着他那专注的神色,想要从中勘到一丝破绽,奈何他隐藏得太深,让莺娘一阵失落。 原本淡定无比的沈怀钰被人这般‘深情’盯着,怎会没有反应?只觉脸上似有些发热,表面却一派从容。 “是钰郎救了奴家?”莺娘终于缓缓开了口。 沈怀钰笑了笑,并没有因此向她邀功,只是不疾不徐地陈述着事实:“正巧在湖船上设筵酬谢几名同僚,却未料有此变故,幸好你并无大碍,实为大幸。”说着感叹了声。 莺娘却注意着他的神色,不知为何他说这番话时,眸中竟变得有些深不可测。 “烦钰郎相救,无以为报。”莺娘感激道,声音有些无力,却在说完那一番话后眼眶一红,蒙上了一层水雾。 沈怀钰一怔,而后劝慰道:“你我之间,何须谈报答?说到这事,还是我有愧在先,近几日因有事缠身未能到你那拜访,又不知你受了委屈的事。” 不说还好,一说触到莺娘的痛楚,也不知是她过于敏感,还是其他什么,莺娘只觉得他说得很是轻松敷衍,并没有为此感到抱歉的意思,强忍着什么,莺娘低下头,嘿然无语。 氛围短暂的尴尬,沈怀钰目光怪异地望了她一眼,心中有所动,便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的衣服湿透了,正好方才我这船中也有女眷,她们备有更换的衣物,便借了一套与你换上,你放心,衣服是侍儿帮你换的。” 莺娘虽是不高兴,却也不好拂他情意,微点了头,又诚惶诚恐道:“奴家是否打扰了你们的雅兴?”说罢脸上浮起羞惭神色。 “无妨,都是同僚,能够理解,我已然请他们先行离去,此船中只有你我,和底下的人,而且我也嘱托他们不会将此事传出去,莺娘你大可放心,若是你还有甚么委屈,尽可与我说,我替你来解决,断不可再轻易寻死。” 沈怀钰伸出一手温柔地握住她搭在腹前的手,目光沉沉,关切之意尽在不言中。 莺娘望着那张修长洁净的手,感受它传递来的温热,心中暗忖,自己又怎会介意那些小事? 只是未料他想得如此周到,对她又如此柔情熨贴,就算他性格温存致此,但莺娘心仍是软了几分,只是事情到了这番地步,总不能告诉他,她只是为了引他上钩而出的苦rou计吧? 作戏便得做完整套,念及此,莺娘把那丁点子良心发现也挥出了脑海中,摆出一副哀怜之态,泫然欲泣道: “就算钰郎你今日救了奴家,改日奴家也是要步入黄泉的人,青楼女子本属下贱,若是有一点不从人愿,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侮辱谩骂,与其让他们作践,倒不如将这身贱骨付与流水,也落得干净了。” 沈怀钰哑然,虽知她此话未必见得是真,然他也着实佩服她不肯轻易屈服权贵的胆量,便耐心劝道:“莺娘,人生百年,欢乐几何?倒不如及时行乐,把那些烦恼迳自抛去,况且有我在,便不会让人欺负于你。” 这倒是与她想着及时行乐的心思不谋而合呢。 莺娘“扑哧”一乐,换了一副笑脸,娇媚地打趣道:“敢是皇帝老子欺负了奴家,钰郎也要替奴家做主不成?” 沈怀钰淡淡一笑,不置是否,只是伸出一手过去,将她方才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滑落下来的那缕青丝轻柔地替她挽到了耳后,却在回来时,食指指背在她脸颊上留恋地碰了碰,一双水墨色的俊眸中直望着她,里面盛着无限温柔蜜意。 莺娘笑容一僵,心跳莫名地加速起来,下意识地想躲来他炙热的眸光,却被她克制住。 开甚么玩笑,怎么能被他这深情的眼神所蛊惑? 敛了玩闹之态,眉挑眼勾之间霎时注入了缠绵悱恻的深情:“奴家开玩笑的。承钰郎一片情意,奴家十分感激,说句不怕钰郎笑话的话……”说到此,眼神犹豫地望向沈怀钰。 沈怀钰浅笑道:“但说无妨。” 得到他的肯定,莺娘害羞地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时,已然鼓足勇气表白道: “奴家总有种想法,觉得与钰郎乃是前生相契,今世重逢,不然为何奴家当日初见钰郎便觉得一见如故,仿佛很久以前便遇见过似的,自从那日御会分离后,奴家心里眼前更是没有一刻将钰郎弃置的。然而这几天,我日日在楼里候着你来,却不见你来,奴家便胡想,想着你定是瞧奴家不上的,倒不如就此斩断情根,从此可过得潇洒一些,未料今日却被钰郎所救,你说这是缘不是?” 沈怀钰嘴角浮现一抹风流跌宕的笑容,这让他整个人瞬间丰采如神,伸手将她偎于胸前,低头看着她,柔声道:“你我之间本无关联,却于桃林下偶遇,这自是上天的安排,缘份所至,况且人的出身又非自己所能决定,我怎会瞧你不上?你切不可轻贱于自己。” 莺娘微抬起头,对向那双既风流又温存的眸子,观他态度真诚,言词洒脱,似表白又不似表白,真真让她好费解,难道人的心思都是如此难猜的么? 莺娘只好佯笑道:“钰郎与那世俗中人果真不一样,奴家没有看错人。” 沈怀钰嘴角在那一瞬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却很快地收敛下去,无奈道:“莺娘谬赞了,我到底摆脱不了世俗,不然也不会在这宦海中沉浮多年了。” 莺娘一直注意他的神色,怎会没看到他那自嘲的笑意,愣了一下,不由地从他怀中起来,敛眉说道:“在奴家看来,追求功名,为国为民那是大丈夫的作为,何以称之为世俗?相反,那些有治世之才的人偏偏不愿入仕只想着归隐林泉,亦或是那些整日只知斗鸡走马,不务正业之辈才真真令人讨厌呢。” 沈怀钰见她话语中大有为自己解脱之意,又见她神情严肃,反觉得有趣,不禁升起玩闹之心。 “未想莺娘纤弱女子,竟有此番深解,实在令在下惭愧。”说罢,便朝她认认真真地作了个揖。 莺娘见他一改正经态,神色玩味,面上发起热来,不由地嗔了他一眼,“钰郎,人家跟你说着正经话呢,你倒调戏奴家。” 沈怀钰轻笑出声,道:“好了,不闹你,说了如此之多你也累了吧,歇息一会儿,九娘那里我已令人前去通传,告知你平安无事,明日再命人送你回去,希望此擅自做的决定不会唐突了莺娘你。” 歇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可不想浪费这好时机。 莺娘随即也柔媚地笑了笑,回道:“怎会?钰郎如此安排甚好,只是奴家现在倒是不累,只是……只是肚子有点饿,钰郎,你不会笑话人家吧?”说罢,羞涩的埋下头来,装作十分不好意思。 沈怀钰看她羞涩的样子倒是并未作他想,只当她真是饿了,不由地笑道:“我怎会笑话你?民以食为天,人若是不饥饿,岂非仙人?事实上,怕你醒来饿着,我已然吩咐底下人重换了一席新鲜饭菜。”言罢,便唤了几名侍儿进来,吩咐去船头上摆菜设席,又命两名侍儿替莺娘梳妆整衣,才对着莺娘柔声道:“我先出去了,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她们,不必客气。” 莺娘靠在床榻上,虚欠了欠身,佯装娇羞道:“钰郎如此体贴,奴家愧受了。” 等着吧,这次就算你沈怀钰有七窍玲珑心,也得跌入我莺娘布下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