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风起云涌
上个月,蓝德安见了新到任的C市一把手,两个人闭门聊了五个小时。傅国来C市是临危受命。全国经济都在转型,但C市这么多年一直将资源投入在重工业上,当全球经济增速放缓,工业原料价格持续低迷的时候,C市经济一落千丈。前一届政府也想了不少办法转型,但效果并不明显,甚至出现了负增长的情况。此时傅国突然空降C市,而且是一个人身兼委、府两个口的一把手,足可见上面对C市情况的重视。 见过傅国之后,蓝德安就闭门谢客,停止一切不必要的活动。外界纷纷揣测,甚至都有人找到李翟这里探口风。在外人眼中,李翟已经是被钦定了的接班人。李翟知道自己离“接班人”这三个字还差得很远,也知道,一定会有人到自己这里来探听消息,还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最后都会流进蓝德安的耳朵里。他太了解自己这位老师了,做每一个决定前,都要反复考虑,把每一个变量因素、每一种可能性都要算进去。来了几波人,李翟给出的回答很得体,姜校长也很久没有来所里了,自己也很想尽快见到姜校长,还有几篇论文需要请姜校长指点。虽然姜校长不在,但您可以将事情告诉我,我会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姜老师。然后代表蓝德安,请来客吃顿饭。 这段万金油,精髓就在于,前三个是姜校长,最后一个是姜老师,玄机就在于此。前三个称呼告诉来者,自己还不是什么接班人,后一个称呼提醒来者,自己还是蓝德安现在带的唯一一个学生。 蓝德安自己也常常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学者而已。 李翟也好奇这两个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傅国和蓝德安的这场谈话,全市人尽皆知,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俩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外界现在已经是流言四起,有人说,这是一场诫勉谈话,C市要掀起一轮新的反腐风暴,蓝德安就是首当其冲的打老虎。也有人说,蓝德安要高升一步,去财政口。这些传言,李翟听了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毕竟三人成虎。李翟很想给蓝德安打个电话,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这时候做出这种行为,无疑是失了智。 的确,蓝德安也在等李翟打这个电话。蓝德安在心里定的期限就是今天下午六点,如果李翟还没有打这个电话,那事情就会按照自己预想地发展。下午六点,李翟正在家门口的菜市场,挑选晚餐需要的南瓜。 蓝德安等到晚上七点,吃过晚饭之后,拿起手机,给傅国的秘书孙可望打了一个电话,“您好,是可望同志吗?” “您好,姜校长。” “傅国书记现在方便吗?” “傅国书记刚刚开完一个座谈会,现在正在出席晚宴。需要我请示傅国书记吗?” “不用了,请您告诉我最近的传真号,老板需要的一份文件,我已经做完了现在传真过去。” “很急吗?我们现在在外面开会,是宾馆的传真,保密性比较差。可否等傅国书记离席之后,您再传过来。” “很急。” “那好,我现在让人去取,您方便给我一个地址吗?” “好,我家在华财大北宿舍区,A栋二单元,我在楼下等。” “好的。” 李翟收拾完已经是十点半了,赵墨已经睡着了。时间太晚,又喝了酒,赵墨就睡在李翟家,正好明早开车送李翟回学校。李翟还要赶一篇学术论文,明天就要截稿,改完已经是凌晨四点半。李翟洗了个冷水澡,清醒一下。李翟现在如果再睡,早上一定起不来了,索性去准备早饭。李翟出生在南方,早上喝白粥,赵墨是土生土长的滨城人,早上喝红枣小米稀饭。李翟准备了这两样粥食,弄了一碟萝卜干,一碟八宝菜佐餐。又去热了两屉小笼包。这才把赵墨叫起来。 “你那张床多久没睡过人了,一层灰。”“工作太累,没时间打扫。”李翟盛了一碗红枣小米稀饭,端在赵墨面前,“我准备这周末回来大扫除,谁让你昨天那么馋。” “我是说,你干嘛不请个钟点工来帮你打扫,花不了多少钱的。”赵墨呷了一口稀饭,“味道不错,手艺没退步。” “我不想让外人进我家。” “毛病。”赵墨突然想起来什么,“你昨天晚上不会熬通宵了吧。” “嗯。”李翟点点头。 “现在还没好?” “是。” “看大夫了吗?” 李翟顿了一下,“没。我自己搞得定。” “我帮你介绍一个,你放心,这个和我我们家私交很好,人也很牢靠,不会有人知道的。” 李翟没有回答。赵墨知道,这就算是默认了。赵墨看着一脸疲惫的李翟,心里不是滋味,自己这个师弟,从捏着一手好牌,到现在活成了半个祥林嫂,命运不公啊。 接到办公厅电话的时候,李翟正在赵墨车上闭目养神,有些倦意。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请您上午九点半到市委开会。到了之后,请值班室打委办电话,找孙可望。。” 李翟接完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有点呆。他费尽千辛万苦,从那个大院里跑出来,这才几天啊,怎么府办的人就给自己打电话。 赵墨从后视镜看到了李翟的神色有异,“谁的电话?” 李翟醒了醒神,点起一支烟,“委办。说是叫我去开会。” “委办?市委办公厅?他们叫你去做什么?你和政府的人不是早就没有关系了吗?”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时候叫我去开会。” “你先等会,别瞎猜。我给市里的有力人士打个电话,问一下是怎么回事。”赵墨把车停在辅路边上,自己下了车,留李翟一个人坐在车上。 过了二十分钟,赵墨上了车,“所有人都说不知道。刚才那个电话应该是新书记的秘书直接给你打的,没有走正常的程序,委办的人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今天新书记的日程安排中,上午九点半到下午两点这段时间,是空白的。” “知道了,先送我回学校吧。” 赵墨指指中控台上的表,“已经快九点了,现在再回学校的话,时间有点赶吧。” “没事,我现在给办公室打电话,让他们准备车子。你直接开到社经所正门。” “三位一体”对着校园的那个门是后门,正门在新建路上。 李翟赶到市委的时候,时间刚刚好九点一刻。在值班室给孙可望打了电话,到小会议室的时候,时间是九点二十三分。 故地重游,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这座院子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也是那么的陌生。就连傅国的秘书孙可望,李翟也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算时间,孙可望在省政府工作时,正好是李翟常常出入这里的时候。 “我来C市上任之前,建民同志就跟我提起过你,说是他当年主政C市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小鬼头,跟他在一起,谈笑风生。现在这个小鬼头长大了,都读博士了。哈哈。”傅国九点三十分,准时走进小会议室。 “是啊,已经这么多年了。没想到高市长还记得我。当时我还是个高中生,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李翟的语气有点冷,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纠缠。李翟不愿意回忆上大学以前的事情。 傅国也感觉到了李翟的冷淡。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地把那份材料看了好几遍。蓝德安所言不虚,李翟这个人确实有些性格古怪。他到任C市两个月的时间里,只有李翟一个人敢给他软钉子碰。 “哈哈,你老师说你是锋芒毕露,但我看你沉稳地很,话说得不卑不亢。”傅国坐下,拍了拍旁边的沙发,“坐。” 一旁的孙可望给两个人的茶杯倒满水,又拿来一只烟灰缸,一包苏烟。 “可望啊,不用那么麻烦,我和李翟同志随便聊一聊。不要搞得好像是工作会议一样。” “好的,那我先回办公室,您有什么事情就叫我。”孙可望知趣地离开了会议室。 李翟趁这点时间,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新来的书记。一头乌黑的头发显得神采奕奕,眉间距很宽,是个有肚量的人。刚才往进走的几步,步步生风。李翟听说过一些这位新书记的事情。少年得志,和蓝德安一样,也是从莫干山上下来的。 “早就听姜校长说过他有个学生,烟瘾奇大,每个月学校发的补助都不够烟钱的。”傅国把桌子上的烟拆了包,敲出一支给李翟。“别憋着了。” “谢谢傅国书记。”李翟接过烟,没有点,而是放在小桌子上。 “不要客气,我和你的老师,私交很好。咱俩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我可是从姜校长那里听来了你不少事情。” 傅国说话的表情,脸上笑呵呵的。李翟听了心中却是一紧,傅国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又或者,蓝德安给他交了底?李翟不敢乱猜,拢了一下思绪,正襟危坐,“我这几年,全靠姜老师提携。我们研究所的博士生里面,我算是比较年轻的。” “就只是博士生这么简单?”傅国笑笑,像是话里有话。 “是的。” “我听说,姜校长对你青睐有加啊。” “可以这么说,姜老师确实给了我一些别人没有的机会。” 傅国呷了一口茶,“看来外界所言不虚。” “谣言止于智者,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而已。” “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不是空xue来风啊。姜校长平时对你确实很上心。上个月,我和姜校长深谈了一次,其间聊到了你。”傅国的话语戛然而止,给了李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终于说到正题了,“哦?” “你不好奇,姜校长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好奇,但我相信,姜老师会在我该知道的时候告诉我。” “姜校长对你的评价是’大材’,说了三次。” 李翟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言过了。姜老师有护短的习惯,总是尽量夸自己的学生。” “最近外界都在揣测我那天和姜校长聊了些什么,传的沸沸扬扬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你们’三位一体’内部,也有一些声音吧。” “还好,我们是个学术性单位,风气还比较好,大家都比较安于本职工作。” 傅国从从沙发旁的公事包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李翟,“明天下午,这份文件就会下发给各单位,全省都会知道我们那天谈了些什么,谣言不攻自破。” 李翟瞟了一眼抬头,把文件推了回去。“这种级别的文件,我还没有资格看吧。” “是。但这份文件,你可以看。五分钟时间,简单浏览一下,然后我们再接着谈。” 李翟拿过文件,“由C省省政府牵头,成立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委员会将协助政府主管部门分析C市经济运行情况,为全市经济发展出谋划策、提供决策参考。有利于集众专家之智,全方位多角度研究和发现经济运行中存在的问题,更加真实准确地研判经济运行态势,进一步提升经济运行分析的质量和水平。” 委员会成员共有三十人,傅国亲任主任委员,蓝德安任副主任委员。委员名单中有不少熟脸,金汇集团董事长王潮,海通集团董事长赵润生......委员名单中,最后一个是,华北财经大学社会与经济研究所李翟。 李翟攥着这份还带有打印机余温的文件,心头百感交集。 “看完了。”傅国和蔼地像一个长者问一个晚辈。 “看完了。我想......” 傅国打断了李翟的话,“先听我说。我和姜校长那天深聊的时候,谈起了我们当年的事情,我们当年,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但已经有资格参加国家级的会议了,不是列席,是实打实的参与讨论。很难说,我们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我们真的具有超群的工作能力,还是由于那个特殊的年代赋予我们的历史使命加速了我们的成长。我们总说现在的年轻人在工作能力,思维能力要比我当年差不少。是,你们现在固然享受了远超我们当年的教育资源,但你们这一代人,在整个社会当中的话语权几乎是微乎其微。姜校长当时就提起了你,说你还在读本科的时候,曾经说过,你觉得三十年以内的政府是值得相信的,因为我们都是所谓的社会精英。姜校长和我说,他当时就知道,你这话有所指,你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挤压了年轻人的成长空间。姜校长后来一直在思考你说的话,觉得你说的不无道理。我们那一代人的成长进步,确实离不开,有一批不怕担责任,愿意去给机会让年轻人锻炼的领导。这一点,我不否认。而你们这一代成长地过程中,由于经济、社会逐步走入正轨,少了很多机会。有大量很优秀的学生,由于缺乏对社会的认知,导致没有立足于全局思考的能力。这点,我也不否认。当时,姜校长就大胆地跟我提出,能否给年轻人一些锻炼的机会,让他们更多地去参与一些事情。有些事情,有些东西,纸上得来终觉浅。姜校长说,一旦有什么不可预料的情况发生,他愿意来承担这个责任。我说,姜校长啊,你既然都能这么高风亮节了,那我也愿意担一份责任。” “从,善,如,流。”这四个字几乎是从李翟嘴里蹦出来的。傅国的这一番话,差点让李翟涕泗横流。李翟觉得自己以前在心里打的那些小算盘,在这两个人的面前,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来之前,肯定在想,委办找你做什么。姜校长是刻意不告诉你的,他知道,如果提前和你说这件事情的话,你一定会拒绝的。所以,这件事情,就只好让我出面,来和你谈话。姜校长之前和我说了一些你私人的事情,我也了解了一下具体情况,这个,还希望你可以理解。” “我可以理解。这些必要的程序,我清楚。但……还是不说了吧,我尊重姜老师和您的决定。”李翟欲言又止,他心里还是有一些忐忑。 “有什么顾虑,就说出来。我和姜校长,把你列进名单里,也是希望听到年轻同志的意见。现在委员会还没有开始运行,你就束手束脚,接下来还怎么工作啊?” “有顾虑,首先是,您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情,那我想知道,关于对我的安排有没有那个人的因素。这一点对我来说很重要。其次是,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明年才毕业的博士研究生,把一个普通学生摆在这个位置上。对我的期许,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傅国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蓝德安果然没有看错人。换做是一般人,都不用说一般人,就是一些低级别的省管干部,碰到这种情况,通常都是两种反应,一种是语无伦次。另一种是积极应承,向组织表决心。而李翟却能处变不惊,做出理智的分析判断。傅国从这张略显稚嫩的脸上,看到了“少年老成”四个字。这个年轻人,假以时日,成就远不在自己和蓝德安之下。 “哈哈,知你,莫若姜校长。他断言,你看到这份文件之后,一定会有顾虑,而且就是你刚才说的这两点。”傅国爽朗地说道,“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顾虑。举荐你,是姜校长的提议,他有没有考虑这一点,我不太清楚。但我在赞同姜校长提议的时候,并没有考虑那个人的因素。因为这个经济运行专家委员会,并不是行政职能部门,只是以智库的形式,协助主管部门分析经济运行情况。至于你的第二个顾虑......” 傅国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姜校长,对你的期许一直很高。我呢,一直到上个礼拜,对你还有些将信将疑。也就是上个礼拜四,我让小孙去听了你的课,录了视频,讲的很好。特别是’GDP和经济无关”那一段,观点很新颖。” 李翟点点头,“原来如此。”李翟上课喜欢讲一些离经叛道的东西,那节课,他说GDP与经济无关,用GDP来衡量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经济水平纯粹是瞎胡闹。 傅国起身拿了热水壶来,给两个人的杯子续满水,“还要烟吗?” “啊?您说什么?” 傅国指指桌子上那包苏烟,空了。 李翟这才反应过来,整个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傅国指指挂在墙上的表,“快到饭点了。咱们去食堂随便吃一点?” 李翟摆摆手,他知道傅国不是客气,但还是谢绝了。“不了,下午还有事,我得赶回学校。”李翟不想进省政府的食堂,睹物思人,不想好不容易忘掉的事情,又因为一两个细节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好,那我们再联系?” “我还想再考虑考虑,也请您和姜校长再考虑考虑。” “你啊,烟都抽完了,还不愿意来?”傅国面带笑意,晃了一下脑袋,“怎么,也要从我这里拿走一条烟吗?” “好,那我们再联系。”这次是李翟主动伸出了手。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