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间屋半间炕
李翟有三大爱好,看书、种菜、做饭。赵墨还记得上学的时候,每次李翟的生活费快断顿的时候,为了省钱就在宿舍里面自己开伙,把电锅功率开到最大,清水一滚,下一把全蛋面,用筷子不停地搅动面条,让面团散开,受热均匀。水再滚的时候,捞出面条。汤头是李翟在家用瓦罐吊的母鸡汤,老母鸡和当归一起炖三个小时,把汤用纱布滤三遍然后放在不锈钢罐子里冻起来。用的时候,在锅里倒上罐身一半高的水,把罐子放进水里,热五分钟。趁鸡汤guntang的时候,倒在面上,再加上一根青菜,撒上一把虾皮。 李翟宿舍里的那个小冰箱,本来是赵墨用来冰软饮的。李翟去赵墨宿舍串了一次门之后,这个冰箱就一不小心不知道是被什么样的原力吸引到了李翟的宿舍。等赵墨发现时,整个冰箱已经充斥着一股浓郁的食材味道。冰箱的胃已经被李翟的食材牢牢地牵住,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赵墨的软饮却始终不能有姓名。 但隔了几天,赵墨发现李翟把冰箱搬走不是件坏事情,自己有了一个光明正大地蹭饭理由,“寻找小冰箱”。 赵墨本来是吃了一个礼拜之后,发现学校里的饭菜和李翟做的没法比。李翟做饭是真的用心。李翟当时特别喜欢每个周末包一大堆饺子,冻在冰箱里。吃饺子有两个好处,第一个是方便,直接把冷冻饺子扔在锅里,拿一个小碗坐在锅旁边,随捞随吃。第二个按个数,容易估计饭量,基本上不会剩下。赵墨特别喜欢吃李翟做的饺子。外边卖的虾rou黄瓜馅饺子,用的是剁碎了的虾仁。而李翟做的虾rou黄瓜馅饺子,是把整虾掐头去尾去肠线之后,囫囵个包进去,每只饺子里一只整虾。这样做出来虾rou黄瓜饺子,配得上“鲜美”两个字。而李翟做纯rou馅的饺子,做法也与其他地方不同,用的是通脊rou,买整块的rou回家自己剁成rou馅,用花椒水醒十分钟,然后铺上葱姜细末,在往进倒炝好的热胡麻油,生的初榨橄榄油。如果是猪rou韭菜馅的话,还要往里加一些细皮冻粒。 李翟搬家之后添置的第一件家具是一个八格×八格的柏木中药柜,用来放他这么多年收集来的南北干货。厨房是一整套的德国蓝谷,锅碗瓢盆也都是新添置的WMF,一套双立人的BobKramer七件套倒是本科时赵墨送的。厨具是越来越好,食材也是越来越高级,但李翟却越来越没有时间做菜了。李翟现在至多每周回家一次,社经所活多的时候,李翟一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有时候蓝德安催的急,李翟就在所里连轴转,困了就搬出行军床在办公室眯一会,连着好几天都蓬头垢面。这间厨房,已经快两个月没有烟火气了,遮炊具的苫布,蒙了一层灰。 趁着李翟做饭的时候,赵墨在李翟的新家里好好转了转。不得不说,李翟真的是下血本了,客厅的一只落地钟赵墨家居设计公司见过见过,标价二十八万八,卧室里的那只挂钟也要差不多近九万块。家里的家具除了Calligaris,就是V温顿。赵墨算是见过世面的,但还是被李翟的大手笔惊到了,不算装修,光是这些家具摆设就得至少三百五十万。 五年前,赵墨有一次看到李翟躺在宿舍的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不管赵墨说什么,李翟就愣愣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当时把赵墨给吓坏了,以为李翟得了癔症,就要打120,电话刚接通,李翟就说话了。之所以一动不动是为了节省体力。 “啊?那你准备这么躺到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我在等财务处给勤工俭学的学生发工资。” 赵墨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里有一句发人深省的对白,“什么人愿意在这一间屋半间炕里作威作福?穷人,恨自己穷过的人。” 吃完晚饭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这餐饭不过三个菜,南瓜盅和开水白菜是给赵墨吃的,李翟给自己做了一道扣rou。南瓜盅这道菜,李翟只给两个人做过。太费时间,从选料到烹饪,有一个细节不认真,味道就会大相径庭。赵墨的舌头号称被李翟煨熟了七分,算得上是半个老饕, 一整个南瓜,头部横切,去籽,在南瓜内部刻出纹路,依次放入笋块、火腿、发好的金针、香菇,蛤蜊干和鸡壳子吊出的高汤。扣上南瓜盖子,上蒸锅,文火蒸十五分钟。 这道菜的难度在于首先是选料,南瓜的大小要适中,香菇要用古田的。李翟喜欢用春笋和火方做这道菜。有些人喜欢往南瓜盅里加水,李翟尝试过这种方法,但把握不住放盐的准头,于是就改用高汤。其次,南瓜盅里刻纹路,全凭经验和手感,刻深了,南瓜吃不住火候,刻浅了,出不了味。 菜端上来,李翟尝了一口。到底是仓促之间做出来的,高汤是现吊的,火候不够。时令不对,没有春笋,李翟用的是冬笋,老了。味道,还是差了那么一些。李翟上一次做这道菜,从备料到上桌,足足弄了四个小时。 把酒端上来吧,这么好的菜,能饮一杯无?”赵墨兴致颇高。 李翟去拿了一瓶马天尼,打开以后放在冰桶里,摆在赵墨手边,“我晚上还得赶一个材料,你自己喝。” 赵墨点点头,埋头享受这一顿大餐。 李翟不是这套房子的第一个所有者。他买下这里的时候,这里是毛坯房。这个小区开盘到李翟去看房六年的时间里,这套房子四易其手,身价翻了五倍,但却始终没有人住进来。李翟买这幢独栋花了三百二十万,装修、家具、家电算下来不到三百五十万。李翟的那套老房子卖了四百三十万,自己卖了些基金,全款买了这套房子。李翟进入这房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不算地下室,上下两层一共三百四十平米,门前左右两个花池,还有一个独立的后院。李翟当即拍板,就是这里了。 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的时候,李翟不知怎的,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这么多年漂着,寄人篱下,总算是有自己的一个狗窝了。这也是李翟为什么一定要全款买的原因。批判了这么多年所谓的“刚需现象”,到了自己身上,还是不能免俗啊。 这幢房子从自装修完以后,李翟累计住了不超过两个礼拜,其余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住学校的单身宿舍,但这种有家的感觉就是和以前不一样。这不是李翟的幻觉,蓝德安也说,感觉李翟比以前沉稳了不少,想事情也比以前考虑的周全了。 其实李翟的生活和以前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还是每天从早忙到晚,骑个破自行车往返于图书馆,行政楼和社经所之间。但仿佛一夜之间,枯燥的生活中,多了一抹亮色。 买房这事,蓝德安是知道的。李翟有一次给房产中介打电话的时候,被正好从门口路过的蓝德安听到了。蓝德安支持李翟买房,甚至都准备如果李翟钱不够的话,借给李翟一部分。蓝德安哪里想得到,自己这个学生,要比自己都还有钱。在这件事上,蓝德安和李翟的想法不谋而合。蓝德安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学生了,虽然这几年确实做出了一部分成绩,也得到了一些权威人士的认可,但还是一副流氓无产者的心态。李翟之前的很多想法,其实说白了就是赌,和民科一个样子。只有流氓无产者才会用这样的思维去做事,因为他们不管做什么,失去的都只有锁链,他们除了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桎梏以外,几乎是赤身裸体地站在整个社会的对立面,虽然渴求融入社会主流群体,但却由于极度自卑,不敢靠进一步。对于他们来说,研究什么都无所谓,因为这只是一条SocilaLadder而已。李翟身上已经有这种苗头了,只是李翟运气好,再加上自身也不是什么一窍不通的糊涂蛋,每次都被他给赌对了。经济学,不是玄学,有些事,也不是靠揣测就可以。 还是心态问题,蓝德安一直觉得李翟的心态像一块大石头,横在他的前途之上。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是空谈。李翟这几年也确实是在原地兜兜转转,莫听穿林打叶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岿然不动。李翟在蓝德安所有以那么高标准招入门下的弟子中,他最喜欢的还是李翟,他从始至终,只认为李翟可以接了他的班,他也只想让李翟接班。李翟刚一回国,他就有了这种想法,只是一直在犹豫。李翟身上的优缺点都太明显了,李翟的性格太过棱角分明,也欠缺从大局观去思考问题,最重要的是,这么多年,李翟的心里面积压了太多事情,这些事情,对李翟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些事情就像是一个个定时炸弹。蓝德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炸弹就会被引爆。李翟这次买房子,挽回了不少印象分,在蓝德安看来,李翟这么做,至少是一种姿态,想要稳定下来,开始脚踏实地生活。李翟之前工作和学习那么拼,蓝德安一直都看在眼里,但这不是什么好印象。蓝德安知道,这种工作状态不可能持续很久,不会生活的人,不可能有什么建树。蓝德安反而觉得,李翟这种状态,代表他没有做好将经济学作为终身奋斗目标的准备。激情和极度渴求,不能让人长远地思考问题。“三位一体”是蓝德安这么多年的心血,是一块砖,一颗钉子攒出来的。蓝德安是人大出身,被派到C省带有流放的性质,虽然刚到华财大就担任经管学院的院长,但工作局面很难打开。经管学院当时学术风气很差,学术腐败成风。编制在经管学院,但却主要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居然占了总编制的三分之一。而剩下的人,因为十年动乱期间结下的仇,斗得不可开交。研究生,甚至还有本科生,卷入了这场内斗。而且对于蓝德安的到来,校方是一副“冷处理”的态度,“不支持”,“不反对”,“不参与”。蓝德安这么一个“无编制””无经费”“无根基”的院长,工作环境可想而知。这么多年来,蓝德安的心血全洒在了“三位一体”上。他告诉自己,关于“三位一体”的事情,一定不容有失。稍有差池,自己就会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但这个接班人,却是蓝德安必须做出的决定,这几年,蓝德安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压力,甚至已经有人在暗中往“三位一体”掺沙子。蓝德安绝不允许这片自留地上长杂草。蓝德安外松内紧,也加快了寻找接班人的速度,李翟回国之前,蓝德安已经列出了有了几个后备人选,虽然差强人意,有些风险,但也不无可行之处。李翟回国之后,蓝德安想了足足两晚上,最后还是收了选择让李翟回所里。当时,这是件大事。一个十年没有带过博士生的人重新开山门,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甚至有一些来自学校外面的影响力登门拜访,隐晦地问蓝德安,是不是已经确定了李翟做接班人。 盯着这个位置的人太多了。蓝德安要送出去的不仅仅是“三位一体”,还有自己那无法窥视而且不局限于学术界的影响力。蓝德安把大量的精力花在了不受外界干扰上。但不怕贼偷,怕贼惦记。 蓝德安知道,李翟知道自己在观察他。李翟也知道,蓝德安知道自己知道蓝德安在观察自己。这两个人无论是情商还是智商,都远超常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赛局,其实从当年那篇报告横空出世,就已经开始了。尽管这两个人这么年从亦师亦友变成了情同父子,但这个场,从来没有结束。而且,由于两个人自身的原因,这场赛局,注定不可能是合作赛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