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节 山深鹧鸪
第一百零四节山深鹧鸪 这是面缓坡,快到山脚的大丛参差不齐的矮树丛中。点缀着几座石头砌成的屋子,门前贴着的联,颜色只剩点淡淡的红。 西头的有座屋前,大大小小的圆筛摆满空地,还爬到了矮树和房顶上。一股股既相似仿佛,又迥然不同的浓烈的药香散发开来。病人到了这里又何需煎药?只需趴在圆筛前闻上半天,只怕就好了。 “这么多药香,怪可惜了。”满头白发,青布褂裤的虎生婆婆坐在门前矮凳上,对着一大群咯咯啄食的母鸡说。难不成要做只大布袋来罩住这些药香?但又哪里能够?除非能找神仙借来天大的风囊。 虎生婆婆虽说在这小村里顶有见识,也不曾见过这么多药。乡下人不过吃饭种田,从来也不需这许多药来医。所以当她望见小翠顶着筛子爬上爬下,既点头又摇头。小姑娘家勤劳,总归是好的,但应该磨锅洗灶,挑水喂猪。 但是不,小翠除了暂时借住在这石屋里,近来忙着采摘晾晒这许多药材;还在从石屋过去百来步远的地方,请同村人背来大堆的石头,准备另起新屋。 虎生婆婆当然不会知道,她眼前的“小翠”,就是从皇宫出逃不久的宫女如意。自从三十万两银票得手,就寻到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小村,准备造房落户。 比起恭郡王,她一个年轻女子,换了男装,扮个后生模样,更容易避人耳目。 但其实之前,自有人陪伴在她旁;只不过如今已经被遣散。 一个人要隐姓埋名,当然无须多人陪伴。 这她从幼小之时,就已经懂得。 那时她和阿娘二人,也住在一处山间的小屋里。屋后头有块菜地,在山间耕块犁田,山上果子成熟之时,阿娘带着她去采摘,带得回来,吃不掉的,还晒成果干,等到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吃。 山里的女人,当然手麻脚利,全要出门干活;但如意隐约觉得,阿娘和其他农妇相比,颇为与众不同。 就比如,其他农妇,从不会单独带着七、八岁的女儿,到深山里头,去摘野果,拔竹笋。挖草药;也不会在每年吃完果子之后,将果核埋到屋后的地下,让它生根发芽,等过得几年,果树开花结果,就能在屋旁吃到果子了。 “阿荷姑!你带着如意这小不点,去那么不见人踪的深山,就不怕遇到老虎豹子,吃了你母亲女俩个?”记得有邻居的阿婆,问阿娘道。 “糯米婆,”阿娘这样答道,“我当然怕,但老天生了人,也生了老虎,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因此就叫如意她们,吃不到桃子、梨子这些好吃的果子?” “吃果子!亏你是个做娘的,为吃口果子,就值得往深山跑?要是搭进如意一条小命,你就后悔莫及罗!” “不用担心,我还带着砍刀呢,糯米婆。老虎扑过来的时候,我把子一蹲,就剖开它的肚皮了。” “阿呀呀,你说得轻巧,几年前隔五十里的那个山寨,一个年轻后生,都被老虎害死了。”糯米婆,“到时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这个老婆子,该多难过!” 那时阿娘的面色,也忽然凝重起来,说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若是那样,糯米婆,您不要难过。虎皮虎骨酒,咱们不是也用得多么?我一时失手,栽在它口里,就算咱们还了老虎的一点点帐;哪能只有人杀虎,不让虎杀人呢?就是死,每天不也有人死去?有时候一天,就有几万人,几万人一起死掉啊…” 糯米婆摇头叹气、拄着拐杖走了。 如意记得她和阿娘,没有碰到过老虎,却碰到过野猪。一发现野猪动静,阿娘就让如意爬上树,等如意从枝桠间张望,野猪已经朝阿娘冲了过去。在如意的尖叫声中,阿娘闪躲开。亏得树密草多,野猪急切间,又乱冲乱撞,撞得“嗬嗬”直叫,阿娘才乘空也爬上一株小树。在那头野猪发狂地舞动前爪,嘶出獠牙,将它又刨又咬地拱倒之前,阿娘用一支梭标,在了它的两眉之间,才将它放倒在地。 如意惊魂未定地爬下树来,跟着阿娘重新赶路时,才听阿娘说,幸亏野猪只有一头,否则她们就难得脱啦。 野猪那么疯狂,但阿娘却打死了一只野猪!如意多想回去后,告诉阿牛阿笨他们,阿娘打起野猪,有多厉害!但还没等回村,阿娘就嘱咐起她,别和阿牛他们提起野猪的事。 “阿娘,为什么?”如意忍不住问道。 树上的果子,为什么一半青一半红? 蛇为什么爬得那么块? 呆在这个山头。觉得对面的山头更高;爬到那个山头,为什么又觉得这个更高? 这些疑问,如意常拿来问阿娘,而阿娘,总会解说得头头是道。 就比如说,据说,从前树上的李子,并不会一半青一半红,而是一齐成熟。后来,出了位罗隐秀才,被玉皇大帝暗暗指定为新皇帝。生来是龙胎凤骨、金口玉言。有一回罗隐秀才上山,见树上挂满李子,只可惜还青涩得很,不能吃。罗隐秀才想着,“过几天来,就能吃了!”等到过了几天,他又经过这树,李子却已在成熟之后,被人摘光。于是他对着那树叹道,“李子呀李子,你为什么要一齐熟透?若是今天熟几颗,明天熟几颗,后天又几颗,断断续续,每天路过的人,都好尝个新鲜,比被那贪心之人一齐摘走,不是好得多?” 从此以后,同一株树上的李子,果然就变作参差不齐地成熟了。 这样的传说,多么有趣呀!只可惜罗隐秀才的故事,不全只是有趣。据说,罗隐和姓万的邻居家小孩打架,邻居欺负罗家孤儿寡母,上门纠缠。罗母气苦,洗锅之时,对罗隐说道,“等你长大,杀掉这万家!”气愤之时,无意中,顺手在灶王爷的头上敲了几下。灶王爷被敲得头昏眼花,急忙赶去向天帝报告道,“不得了,等这罗隐长大之后,就要杀掉万户人家;他如此残暴,不宜做皇帝呀!”天帝得知后,这天晚上。派了天兵天将,要将罗隐的龙骨,统统换成狗骨头。换骨之时,罗隐浑疼痛难当,他**见他疼得大叫,既心疼、又无奈,就让他紧咬牙关,天兵天将也因此无法换去他“金口玉言”的牙骨。
多么可惜呀,老天赐给的一位穷人皇帝,就这样没了!讲到这里,阿娘就象罗隐秀才当年面对被摘一空的李子树,总要叹口气道,“罗家阿娘粗心,灶王爷也太糊涂!出这么大差错!只不知道当年…当年她老人家…难道也在灶王爷额头,敲过爆栗么?” 虽然平时在娘俩的小屋之中,或者夜深之时,在屋后不远的溪边,阿娘也将诸般技艺,悉心传授给如意。但只有在那样的深山里,阿娘让如意耍过几阵拳脚、或舞刀弄枪之后,娘儿俩坐在树上歇息,听着阵阵鹧鸪声,阿娘才会变得轻松惬意,和如意讲李子树,讲罗隐秀才,讲一个也许本该也和罗隐秀才一样出、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那个英雄,对敌之时,能以一当万,所向披靡。 “如意,阿娘要你吃得苦中苦,并不要你变成‘人上人’!”阿娘说道,“等你长大,阿娘要带着你,要去做一件大事,那件大事,是那位英雄,嘱咐我让你去做!” 如此英雄,当然让人叹服;难得竟然嘱咐过自己,要去做什么事! 也许等如意长大,就是屋后一片果树之中,唯一的一株杏树,开始开花结果的时候吧?如意那年十二,刚刚结出的杏子,只尝过几颗,阿娘就忽然把各样家什,收拾妥当,把菜地田地,托付给了邻人,带同她下山去了。 山外的世界,和山里完全不同,绝少杏树、梨树、皂角树、刺猬、或者野猪,抬头所见,总能遇到人。人和人又有不同,有穷有富。城镇的店铺摊子,琳琅满目;却不象山中的果子,爬上树去,就能摘它下来,而要拿银子去买。每天见到的事,也不过就是地主穿绸着缎、收税收租;穷人贫病交加、卖儿卖女。 阿娘带着如意,辗转投了几户人家,去做佣仆;让如意把为仆人要做的事,全都摸遍。说起做奴仆的委屈,自然一言难尽! 后来,就到了一位旗人的家里,这家人家有位和如意年纪相当的女儿,如意因此也就成了她的丫头。 如意记得,和阿娘分别之时,阿娘说道,“你要记得,你的名字叫‘如意’,可不是要如别人的意;而是‘如翼’,我要我的女娃,就象有一双翅膀,能做得成自己要做的所有事。你要象我和你讲过的那位英雄,他也长了一双翅膀!将来,等你做成大事,阿娘会在咱们栽的那株杏树旁,等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