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安顿
曾三福躬着腰,用肮脏的泥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连声道:“姑娘说得是!可是,总不能让主子们跟我们一样,住个露天的棚子吧?这一早一晚还冷着呢……伙计们死伤了一半还多,实在抽不出人手,小的也是急得满嘴长火泡,只差撞墙了!” 此时天色已晚,曾雪槐已在车上躺了一天,实在是又累又乏了;庸儿也哼哼唧唧地满口嚷累,要下车玩耍。阿离只能稍晚些再和庄头说这些事,先把一家大小安顿下来,因道:“那眼下可有地方住?” “有,有。那天长青过来传话,说老爷要来,小的们日赶夜赶,先赶着垒出来了五间土坯房,不过地方不富余,姨奶奶们得暂时先合着住,姑娘们也是;而且因为太赶,泥坯还没晒透,屋子里头有些潮湿,不过我已吩咐小子们在屋子里生了火,烤了两天,好歹还算凑和着能遮风挡雨。不过mama和大姐儿们眼下只能先委屈着住两天草棚子了,她们的屋子还得等两天……” 曾三福说话的时候,那张满布皱纹的脸上全是谦卑和诚惶诚恐,不住将双手的泥在身上那身肮脏的青布短打上擦着。阿离瞧在眼里,便温和地笑了笑,扶着玉凤走下车,温声道: “让她们住你们的棚子么?那你们住哪里?不用这样,不是已经有几间泥坯屋子了么?我们一共三十口人还不到,就一起挤着住几日又有什么要紧?都是经历过一场生死的人了,这点委屈还受不得吗?剩下的屋子先别盖了,泥坯也别打了。先紧着把地里的活计赶出来再说吧。眼下是寸金寸光阴,可是万万耽误不得。” “哎!哎!”曾三福一边连声答应着,便躬着腰走到曾雪槐那辆车旁,隔着窗子道:“老爷,小的替您赶车。已经到家了……” 一边说着,眼圈已经红了。 曾雪槐命人将车帘撩了起来,隔窗望着曾三福。笑着叹了口气,道:“三福,你这老小子身子骨还这么硬朗。我可是完蛋了。” 曾三福从车窗里看见曾雪槐直挺挺躺在车内。容颜憔悴而消瘦,两边的颊腮都塌陷了,声音越发哽咽起来,抹了把泪,强笑道: “不怕,等田里忙过了这阵子,小的给老爷打一辆独轮车,到时候天气也暖和了。春暖花开的,小的天天推着老爷到咱们的地头上,鱼塘边看看转转。咱们这里。虽没有城里那些大街大铺子繁华热闹,可是悠闲自在啊。庄稼长出来的时候,满眼的绿,连泥土都是香的。老爷cao劳了一辈子,现在……可以松快松快了……” 他虽然脸上笑着,可是脸上却滚滚地淌下泪来。 曾雪槐微笑道:“还是你这老东西会说话,让我听着心里舒坦。不过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走吧走吧,快到屋子里把我卸下来吧,这一路上我浑身的骨头都快颠碎了。” “好的老爷”,曾三福抹了一把脸,连忙冲身边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道:“老三,快跑着去告诉你娘和女人们,就说老爷姑娘们已经到了,叫她们快点杀鸡宰鹅备饭。” 曾雪槐道:“何必麻烦,大灾过后,生计艰难,凑和着吃一口得了。” 曾三福换上一幅笑嘻嘻的样子,忙道:“再难也不缺几只鸡,咱们庄上别的没有,牲口鸡鸭还富余,虽说也砸死了不少,给老爷和姑娘们打打牙祭还是足够的。” 一边说着,便侧身坐在了车上,鞭子一甩,吆喝着马车往宅院那边行去。 其实,原先的大宅院已经损毁得没法看了,曾三福在那旁边百步外又整出一块平地,用篱笆围了,在里头起了几座泥坯房。看上去虽然不怎么体面,却也比草棚子强多了。 “您瞧,得让老爷姑娘们住这种鬼地方,小的心里实在是……”曾三福满脸的惶恐,不停地喃喃说着,一边指挥着自己几个膀大腰圆的儿子把曾雪槐从车上背了下来。 “这已经很好了!”曾雪槐和阿离同时笑呵呵地说道。 最大的一间自然是给曾雪槐。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软软的,下面却不是铺的褥子。 阿离掀起最上面的一层看了看,下面是铺着厚厚的稻草。 “老爷和姑娘们来得急,乡下没有干净被褥,婆娘们连夜赶制也没做出那么多来,所以只好……”曾三福下意识地扯着自己的汗巾,局促地低声道。 “铺麦草稻草最好了,冬暖夏凉,又透气,这是好东西啊。”曾雪槐丝毫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道:“快把我放上去躺躺。” 几个壮实汉子听了,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曾雪槐在床上平躺着放好,只听他身下垫的稻草一阵扑簌簌轻响,曾雪槐便满足地轻叹一声:“好,真舒服啊。” 阿离也抿嘴笑,安排了青云玉凤和一个老mama,在这屋里打地铺,又去别的屋里安排。 三个姨娘身上都有伤,安排在同一间屋子里睡大通铺,也方便照料,同样留了四个丫头在这屋里打地铺。 自己和弄玉,贞娘,清娘,带着雅娘和庸儿一间,便显得很挤了;五个护院的加上长白一间,长青伺候着念北单独一间;剩的一间给几个粗使的婆子和厨房里两个媳妇。 还有几个丫头安排不下,便跟着庄头娘子到草棚里去挤几天。 念北走到阿离面前,认真地说:“六姐,大家都住得这么挤,凭什么让我住得这么松快?我自己占个屋子,弄得jiejie们屋里都没地方给伺候的丫头们住了,我不要这么特殊。” 阿离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大哥现在去京里了,庸儿又小,离不开人,只剩你一个男孩子了,多宝贝呀,住得略好些也是应该的。” 念北把脖子一梗:“我能吃苦,别把我不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少爷秧子。” 阿离便敛了笑,道:“倒也不全是额外照顾你……你不自己住,难道要跟jiejiemeimei们一个屋里挤着吗?还是跟护院们一处挤着?那屋里小,想挤也挤不下。” “我想跟庄头一起住草棚子去!”念北挺胸抬头,朗声道:“我很想跟他请教请教田间稼穑的事;而且这样的话,长青就可以和护院们一起去住了,jiejie们也可以分两间屋子,有丫头可以伺候了。”
阿离目光轻柔地望着念北那张还略带稚气的面庞,心中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按揉了几下,有些疼,更多的是安慰。 回想起震后这些日子,念北一直不声不响,从来没对人提过一丁点要求,也从来没有抱怨过露天睡在地上有多么痛苦。他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在瓦砾堆里一点点翻找着,将找出来的还能用的东西一样样交给阿离;喝了那么些天的稀米汤,从来没叫过一声苦。眼下又说出这些话来…… 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有担当了? 阿离心中欣慰,脸上却故意绷着,道:“想法是好的,不过你这是大秀才的作派啊!要想知道田里的事,就得亲自去下田,靠跟庄头聊聊天哪里就能知道了?反而你跟人家一处挤着,这一晚上人家别想睡了,光得战战兢兢地伺候你了。可明天庄头还得领着人干一天活呢,没精神怎么行?” 念北倒没想到这个,此时听阿离一说,方才觉得自己想法欠妥,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皮,道:“那……那要怎么办才好?” “就按我分派的那样不就行了?放心,姐妹们经过这么一场大难,都没那么娇气了。夜里要喝茶喝水,自己起来倒去不就得了?这个光景下哪里还能讲究那么多。” 念北听了,低头思忖了半日,也只得依了。 大家都安顿好了以后,有庄上的妇人们提了井水来给城里来的主子们擦洗,之后就摆上了晚饭。 晚饭摆在了曾雪槐屋里,几个女儿陪着坐了一桌;阿离独盛了一碗饭,拨了几样菜在上面,坐在曾雪槐床前喂给他吃。 桌上有一碟烧鹅,一大钵红焖鸡块,香味格外诱人,对已吃了数天稀粥的曾府中人来说,简直如同见了美味珍馐一般。 庸儿立刻高声叫着:“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 阿离捡了一只鸡腿递给他,四岁的庸儿立刻接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阿离看着他一幅贪婪的样子,笑着叹道:“以前三弟吃饭,丫头老妈子乳娘一堆人追着喂,都喂不进一口去。现在倒是好了,不用人说,自己就吃得好好的了。” 大家都跟着又是笑又是叹。雅娘趁人不注意,把自己那只鸡腿也悄悄塞给了庸儿。 车马劳累了一天,人人都疲惫不堪,加上这么久以来,头一回住上了不透风的房子,因此吃罢了晚饭,大家都早早上了床,几乎是头一挨枕,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阿离却是睡不着,她亲自照料着曾雪槐睡下,又把庸儿哄着了,便走出屋子,信步去找曾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