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风雨之秋 第九十章 合纵连横
长安城宣阳坊里，有一座占地约八十亩的巨宅，其规模之大，就算是右相李林甫的府邸与其相比也要逊色许多。 宅前大门的牌匾上，苍劲有力的三个鎏金大字“独孤府”赫然煊目。 没错，这座巨宅属于曾经的关陇集团领袖，如今的关中大族独孤世家。 这里原本是北周上柱国、三朝国丈独孤信的府邸，到如今已历三朝。两百多年的风云变幻早已将关陇贵族打的支离破碎，但孤独世家的命运却并未因此而退入历史长河，而是以一种极为低调的方式，悄然影响着这个国度。 早已没落的昔日关陇贵族成员，如长孙氏、侯莫陈氏、达奚氏、窦氏等，如今又以独孤氏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低调谨慎的小圈子。以求在愈加强盛的山东士族的阴影下谋得一丝生存之地。 独孤氏如今的家主独孤颖，官居京师最高行政长官京兆尹，但他似乎却继承了家族低调为官的传统，在如今这错综复杂的朝廷，他始终保持着低调自持，绝不轻易加入任何政治势力。 这一天恰好是休沐之日，一辆外形朴素的马车自坊南而入，径自驶向了独孤府。 马车停在独孤府门前，身穿一身乌色蝉衣的礼部尚书裴宽与太常卿杨道明走下马车，慢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的平康坊，一辆马车自平康坊北里而入，停在了昔日的太平公主府，今日的右相李林甫的府邸外。 府门打开，只见李林甫的长子李岫迎出府门，从马车中走下一位头戴金冠，身着白底蓝云纹锦袍的翩翩公子。 李岫迎上前，笑着拱手道：“承蒙王爷屈尊前来，鄙府真是蓬荜生辉啊。” 这位前来造访的翩翩公子正是李玹，只见他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对着李岫拱手说道：“李使君言过其实了，本该是某打搅了才是，冒昧之处，还望使君见谅啊。” “不敢，不敢，王爷快请，家父正在书房等候。” 李岫忙笑着回了一句，然后便自己在前带路，将李玹迎进了府中。 基于杨国忠在朝中势力的愈加膨胀以及他与安禄山结为同盟的现状，李玹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在朝中势力的不足。若是现在去谈培植势力那明显是无稽之谈，如今最好的选择便是与朝中一股势力结盟，而因地位受到杨国忠的强势冲击而变得岌岌可危的李林甫则成了他最好的结盟对象。 无论是雄霸政坛十八年之久的李林甫，亦或是自始至终一直在压制着杨国忠的李玹，如今都不得不承认，这个蜀中泼皮在朝中拥有的势力已经足够令他们正视。 约莫两个时辰后，相国府大门轰然开启，右相李林甫亲自将李玹送出门。 与李林甫和李岫客套了一番，李玹便也不作久留，对二人拱了拱手，便上了马车。 将车门关好，李玹斜靠在车厢里，淡淡地对车外的王东吩咐了一声：“回府。” 车外风声呼啸，天气依然寒冷，但车内因为烧着暖炉的关系，却是温暖如春。李玹仰靠着狐裘所制的靠背，双目微闭，静静地思索着。 许是觉得封闭的空间有些太过沉闷，李玹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悄悄地拉开了一点车窗，任寒风自缝隙中钻进车门，但呼吸却顺畅了许多。 不过他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前几日的坠马虽未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但他还是受了一点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的内伤。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得出此时的他脸色都有些苍白。 府上的医士为他诊断过后，皇帝又连续派来两拨御医。他们最后的结论大致相似，都是告诫李玹近三个月不得动武、不得饮酒，甚至连马都不可以骑。 不得已，原本打算一个人骑马出门的他只好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老老实实地缩进了温暖舒适的马车中。 透过一丝缝隙，愣愣地望着车外人来人往的坊市，过了许久，李玹收回目光，暗叹了一声。 不知怎的，他忽然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似乎也一下子就能理解秦始皇、汉武帝以及太宗皇帝为何会费尽心机地去寻找本就不存在的长生不老药。 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人间帝王，他们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但凡能有一丝长生的希望，即使知道那本就是无稽之谈，但只为了那一丝玄乎缥缈的希望，也是值得追寻的。 时间是一剂慢性、毒药，今日你享尽荣华，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来日终究还是逃脱不了“一朝卧病无人识，三春行乐在谁边”的悲凉。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将思绪从遥远缥缈的境界中收回，李玹又淡淡地瞥了一眼车外，自言自语道：“裴阁老那边想必也该好了吧……” 上元节，长安城里热闹非凡。 恰好就在这一天，原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入京述职，经兵部侍郎杨国忠推荐，被李隆基擢升为京兆尹，原京兆尹独孤颖擢礼部尚书，原礼部尚书、三朝元老裴宽告老退仕。 空出来的剑南节度使之位则由兵部侍郎、蜀郡大都督府长史杨国忠遥领，剑南具体事务则交由蜀郡大都督府左司马崔圆与侍御史、知剑南节度留后李宓来负责。 与此同时，中书舍人达奚珣迁礼部侍郎，户部侍郎张均迁刑部尚书。 一系列的官员变动晃得朝臣们晕头转向，却并未对市井小民造成任何的影响。家家户户都在忙着上元节的灯会。 夜晚才是上元节的主场，从正月十五开始，十五、十六、十七三天，长安城撤除宵禁制度，家家户户彻夜狂欢。 皇城西面的安福门外已经立起了一座高达二十丈的巨大灯轮，饰以金银锦缎，上面同时点燃了五万盏灯，城门之下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就好似一颗开满了火花的参天大树。甚至连皇城的另一面，身在永兴坊和崇仁坊的人都可以看得到那漫天的灯火。 与此同时的东市、西市、大慈恩寺以及曲江池等名胜之地也都是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将整座城市照的宛如白昼。无数青年男女穿着艳丽时髦的新装，以神怪面具遮脸，三五成群地外出观灯游赏。 如此大好时节，李玹自然也不能免俗。今日他应杨道明之邀，前往杨氏在长安城东十里外的一处田庄，参与一场“家宴”。 斜靠在身旁黛儿的怀里，嗅着美人儿身上传来的淡淡芳香，李玹虚眯着眼睛，心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师弟申屠星野在他的授意下，以扬州为中心，已经建立起了一张北达寿春、南抵余杭的巨网。并借着官场以及江淮漕运之便，积累了大量的钱粮和物资。 他提前埋下的这一颗伏子，将是他日后赖以抗衡杨国忠与安禄山同盟的一大法宝。 就在他想的出神的时候，一柄绣着美人图的轻罗小扇忽地盖到他的脸上，耳畔传来带着淡淡戏谑之意的冷哼声。 “出什么神呢？是又在想平康坊里哪个舞娘了？” 无奈地拿开遮住脸庞的小扇，抬头却望见黛儿俏然含笑的双眸，李玹嘴角一掀，一只魔爪却伸向她丰满的胸脯。 察觉到他的举动，黛儿俏脸一红，忙把他的手打落到一边，小声啐道：“无耻之徒。” 李玹却是一翻白眼：“自家娘子难道还要讲那么多规矩不成？” 黛儿俏皮地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拉过身边放着的一条薄薄的小锦衾，贴心地为他盖上，然后又握着他的手，询问道：“冷吗？” 李玹摇了摇头，刚要说话，马车却忽然停下，半开的车窗外，一张笑眯眯的肥脸映入了他的眼中。 看到这张充满喜感的肥脸，李玹的眼睛却慢慢地眯了起来。 安禄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玹抬起身子将车窗打开，微微探出窗外。 “见过王爷。” 安禄山穿着一身厚厚的胡服，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几个随从。满脸带笑地对李玹拱了拱手。 李玹也还以笑脸，呵呵笑道：“不敢当啊，玉郎不过也只是个郡王，与安帅同爵，怎敢受安帅一礼？” “王爷言重了。” 安禄山笑眯眯地说道，态度很是谦恭。 李玹没有在小细节上纠结下去，他打量了一眼，说道：“看安帅这模样，可是要回范阳？是契丹和奚又要有所动作了吗？” 安禄山回答道：“这倒不是，某这是奉圣上之命，前往河东就职，然后回范阳计划北征事宜，契丹人最近的确有些不老实，但还不至于现在这大冬天的来侵扰我大唐。” 李玹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在这上元佳节，安帅却能抛下个人享乐，星夜兼程赶赴边境，实在是让我辈汗颜。” 安禄山闻言打了个哈哈：“王爷过奖了，安某人愧不敢当，有王爷这样的青年俊杰在，我等蠢人只好努力一点，才能让圣上满意啊。” 李玹闻言抚掌大笑，似是对他这小小的奉承颇为受用。 “既然安帅有公务在身，某也不便耽搁，安帅且去，下次再回京之时可别忘了来舍下喝两杯薄酒。” “那是自然，安某这便先告辞了，祝王爷玩得愉快。” 安禄山眼中堆满了笑意，他拱了拱手，与李玹对视一眼，对身后的亲兵吩咐了一句，一行人便策马离去。 李玹方才还带着微笑的脸转瞬之间便毫无笑意，他重新关上半扇车窗，身子靠回黛儿怀里，微微闭上眼睛，对车外吩咐道：“走吧。” 不远处，安禄山停下远去的步伐，脸上的笑容早已收敛。他回头望了一眼被漫天灯火映照得犹如白昼的长安城，神色颇为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