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楚茂源随主事儿的堂哥来到幺叔家。幺叔家的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瓶装白酒、酒杯以及碗筷早已齐备，就等着入席了。

    虽然有好长时间没来幺叔家了，但这里对楚茂源而言还是那么熟悉。这家里的味道和天井的气息，嗅起来跟他小时候的记忆都别无二致！在相当长的生命历程中，楚茂源曾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当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打从幼年起，这里是一个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幺叔、幺婶待他如同己出，他和两个堂哥，还有一个堂弟和一个堂妹，也都相处得十分融洽。过去的岁月虽然艰难，但他们几个亲堂的兄弟姊妹一起成长，共同度过了无数平凡而又值得缅怀的日子……

    至于楚茂源和堂哥楚茂怀之间关系的特殊性，前面已经有过详细的描述——他们曾经是何等的亲密无间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楚茂怀的奋斗和成才为楚茂源树立了榜样，同时也为他的人生道路指明了方向。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之间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恐怕楚茂怀对他的堂弟难以产生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和感召力。回首往事，楚茂怀当年考取大学，刚刚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就一般情况而言，不是没有可能会去槐树湾，但暂时不去的可能性更大，或者至少不会那么急着去。所以也许是神明的昭示，要他把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快快告诉他亲爱的伯伯和堂弟。假如当年没有这样的一个契机，浑浑噩噩的楚茂源不会想到复读，那么沉睡在他身体里的天赋也许就不会被及时唤醒。

    楚茂源和楚茂怀这对亲堂的弟兄，既有天然的亲情联结又有特殊交往的历史和友谊的根基，他们完全有理由一如既往地一直好下去。可遗撼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甚至不知道为了什么，俩人之间渐生怼怨，以至于今天又一次面临着新的更加残酷的考验……

    楚茂源如此近距离地和幺婶以及八斤哥坐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在过往的岁月里数说不尽，既温馨又寻常，现在却多少感觉有些生疏和局促。尽管如此，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了笑，只是笑得不如往常那么自在。楚茂源此时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喉咙有些发紧，在挨个儿地跟人打完招呼之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好。

    主事儿的堂哥率先把话切入正题。他说你们一个是大爷爷家（楚汉明），一个是幺爷爷家（楚汉超），两家的关系还亲得很，也不是什么外人，待会儿有什么话大家心平气和地说。再说了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不过桥归桥，路归路。既然双方在这件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今天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清楚。但不管怎么说，也不管结果如何，咱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我呢，在双方老人面前是侄儿子（虽然大爷爷不在世了，但不管在不在世我都是他的侄儿子），在茂怀和茂源面前是他们的堂哥。我不好讲什么话，因为手心手背都是rou……

    主事儿的堂哥不愧是族内主事儿的，话说得极漂亮，既把头给开了，表面上又不偏不倚，完全站在中立的立场，谁也不得罪。不明究里的人以为他是纯粹的好心，帮忙居中调和，实际上楚茂源清楚，今天的这出闹剧乃是由他一手导演。通风报信，外加煽风点火，宗族中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干得出来。

    楚茂源在办理父亲丧事时因为没有交出财权而得罪过主事儿的堂哥，再加上主事儿的堂哥和幺叔均为嗜好烟酒之人，趣味相投，叔侄俩时不时喜欢聚在一起猜拳行乐，感情上历来走得更近些，所以毫无疑问他有他的倾向性，因而他要在这件事情上兴风作浪也就不足为怪了。

    楚茂源极力按捺住自己不说话，就听楚茂怀慢条斯理地陈述他的观点。他和楚茂怀面对面地说这些平常说不出口的话还是第一次，因此感觉特别地别扭。他们哥俩很长时间没在一起交流，今天的话题居然是为了争夺乡下一点可怜的财产！楚茂源在楚茂怀面前完全没有斗志，他不愿跟他争，他在主事儿的堂哥面前说过的那些话当着楚茂怀的面他说不出口！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作了让步——八斤哥坚持说有他们的一半就算有他们的一半好了。

    但楚茂源又不愿意就这样妥协。如果他听从了楚茂怀的“裁决”，不但显得他软弱可欺，没有出息，甚至变相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是他出了格，预先起了心机，那他的脸往哪儿近搁啊！

    所以等楚茂怀讲完了，众人正拿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要作何反应时，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幺叔呢？怎么不见幺叔？”

    楚茂怀说：“不要管幺叔，你跟我说就行了。”

    楚茂源见八斤哥说话不客气，他心里憋着的那股劲一下上来了。

    “既然是解决两家的事情，那么我现在代表我家——因为我父亲过世了。你们家现在幺叔还在，他身体健康，神志清楚，还轮不到你说话吧？”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你没有资格和我谈判。要谈也是幺叔和我谈。我也不会和幺叔谈什么判，我只是想听他一句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认他，但你说的不算。”

    ……

    那一天，楚茂源没有留下来喝酒。乡下的老房子的归属问题也就此成为一桩悬案，直到二十多年后才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