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风幽（下）

    玄音眼中藏着千古哀伤，穿越光阴交叠在她的容颜上。

    她沉默相望，等待他的讲述。

    “你推入我心口那所谓的‘上古神器’，其实是一片染血龙鳞。所以，它非但未能起到对凡人的效用，反而解开最后三道神印。苏醒之际，我接到天尊急召，遂不辞而别，前往东海。”

    他顿了片刻，轻叹道：“东海，我在那里修行百年，竟未发觉神山之下封印着熟悉的能量。却原来，那夜我将龙血刃、也就是天尊以嘲风之血及图腾打造的剑刺入幽儿心口时，并未毁灭翼的元神，仅是将其分裂吸纳，而且并非全部，还有少半残留在幽儿体内，因此幽儿凡人之躯陨灭后才会化为晶石，这亦是幽族祖先能够借力而生的原因。当环绕幽儿灵石的八块晶石先后成为汲血而生的异类时，龙血刃发出呜咽悲鸣，天尊恍然察觉到真相，立即将吸附在刃上的翼之元神剥离，以六十六道封印镇压于神山之下。直到有一天，你醒来，缓步走入林间，天尊与我同时在可以见到世间万象的大千镜中看到了你……”

    “彼时，我不晓真相，只是默默注视”他继续讲述：“而天尊并不关心其他人，他在意的只是尚未陨灭的翼之元神。他认为当初龙血刃没能毁灭翼之元神，是因其力量对比悬殊，而今你体内残留的少半元神能量有限，龙血刃足以将其消弭，于是决战前夕，他亲自将龙血刃交到影侠手中。然而这次行动，却是让天尊知晓了另一个秘密。风幽之战那夜，影侠将龙血刃从你身后刺入，既没能毁灭残留的翼之元神，更未能吸纳，而是，唤醒了它……”

    “唤醒……”清什呢喃低语，向后退了一步。

    “你倒在血泊中，渐渐失去生气。如你所知，我虽明晓你并非幽儿，但千年守望已让我寄思于你，似乎只有救你，才能平缓我心中的痛。天尊并未阻拦，他只是说，若我去救你，必须放弃承神之名的千年修为，我从未执着于成神，放弃对我而言并非难事。但除此之外，在救你之后，我还要被注入神印封住灵力记忆，落入凡胎，世世轮回，直到遇见你，封印才会悉数开解。当然，这些条件不足以成为我去救你的阻碍。怀着与你相遇的愿望，我前往幽明山救你，顺便还救了奄奄一息的梵尘。我怕你醒来后，在这个没有同族的世界，太过孤单。梵尘的伤并不致命，几粒恢复元气的丹药即可让他几日后苏醒。我把龙骨椒图也留在他身边，希望他醒来能够隐世而行，好自为之。但是你的元气并非朝夕可恢复，天尊以他配制的药替换了我的丹丸，嘱咐我用药之后务必将你带到西域雪山，埋在千年寒冰之下，如此经过百年修复，才可苏醒。我知刺中你的是龙血刃，绝非能够轻易救治，遂按照天尊指示去做，将你埋在雪山之后回到东海，受印入世。”

    他暂停讲述，目光温和地望着清什。

    “原来……是你救了梵尘……”她缓声低语，眼中闪过一丝隐秘的欣慰。

    “他会领情么？”玄音苦笑：“天尊与我，造就了幽族毁灭了幽族，高傲的梵尘若知真相，会恨透我们。包括你，清什，或许也很难原谅——”

    “救我的药，是天尊设计的封印，对么？龙血刃唤醒了残留在我体内的翼之元神，不禁是元神的能量，还有沉睡在这其中的，赤红之翼的意识。我倒在血泊中，并非将死，而是将被渐醒的翼吞噬。”清什打断他的话，认真地凝望他。

    “那之后，赤红之翼将试图整合另一部分的元神能量，彻底重生。彼时只有天尊察觉到事实，但他并无良策，而你正好决意救我，他便借机想到了这个主意。如果我没猜错，神山下的六十六道封印、救我的药，和龙血刃一样，都是由你血炼制。无法消弭，封印就成了保全一时的仅有之法。而天尊之所以封印你，是因为你用龙血刃杀幽儿之际，你的龙之血与元神能量相连，让龙之血沉睡，翼之元神也会随之沉寂。然而，沉寂总归是一时。我终将苏醒，而你的龙之血，东海神山下的元神能量也将随之苏醒。”

    她不再言语，安静地垂下眼帘。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潮湿，她是这般聪慧敏锐，只需几分提点，便可看穿一切。

    “那一夜，幽儿通过了测试，对么？”她声音微颤。

    他无言，缓缓垂下眼帘。

    “天尊不曾相信幽儿，而你却也——”她望向他，目光无恨但流淌着哀怨。

    “幽儿曾反复对我说，她可以与翼共存并完全将其束缚并掌控，翼之元神无法被彻底毁灭，除非龙与九子悉数重生，但那已是不可能，所以，只有她的意识能够永保翼俯首称臣。但是，我最终没能相信她，幽儿的心，在我选择相信天尊时，破碎了。于是，悲愤之中，她释放了翼，疯狂杀戮，只为用最决绝毁灭自己，成全我的背叛——”他几近哽咽，难再言语。

    清什感到阵阵心痛。如今，她可以确信自己并非幽儿，说是重生也未免牵强，连玄音都可以很平静地说，她不是幽儿，他爱上又背叛的女子，是一个爱恨浓烈倔强无畏的凡间女子，而她，是生性薄凉软弱无能的幽族祖先，充其量可说是那一少半翼之元神幻化出的，幽儿的残影。所以，对于玄音与幽儿爱恨情殇，她是局外人，没有资格替幽儿怨恨，或是指责玄音的背叛。

    可她依然感到心痛，因为残留的不只是昔影，还有零碎的记忆和情愫。尽管这些残留不足以让她迷乱，却亦无法忽略。她看到他眼中的痛，深刻而又凛冽。他也是不久前才知真相，本想以放弃一切去救她来平复心伤，期待着人世相逢重新开始，却不料终见这般现实。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将他救赎呢？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去他脸颊的泪滴。他不肯睁开眼睛，纤长睫毛颤抖着，仿佛在诉说无尽的悔恨。

    “一切皆已明了，危机既起，天尊有何打算？”沉默片刻，清什平静说道：“之前的那封信，天尊声言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我，莫不是想我如幽儿那般，用自己的意识掌控赤红之翼？”

    玄音望向她，微微点头。平复情绪之后，他沉稳如常。

    “不可能。”她冷语回应，灰眸蒙上迷雾。“幽儿当初能掌控完整的翼之元神，是因她以自己的凡人之躯接纳了翼，她为主，翼为仆；而我不同，我是从残留的翼之元神幻化而来，翼是主，我是仆。那夜在虚渊阁，你也看到了，我——”

    “清什。”他沉声呼唤，掌心有力地握住她的双肩。

    她感觉自己被炙热的锁链束缚，不再言语。

    “清什，我在这里。龙之血已经觉醒，以我复苏之力压制你体内残留的元神能量并非难事，而东海的封印在还可以再坚持一段时日。”

    “一段时日……”

    她蹙眉低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清什，你要在东海封印悉数破损前彻底束缚赤红之翼，然后，接纳神山下的元神能量，整合，而后共存。”

    “如果，我没能掌控呢？”

    “清什，你知道不能掌控的结果……赤红之翼重生，世间将历洪荒浩劫。到那时，我们也只有拼劲一切抗争。这是幽儿对我背叛的惩罚，她选择自毁的同时，也释放了被她束缚的赤红之翼，但天意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丝希望，那就是你。”

    玄音说着，将她的肩膀握得更紧了。

    许久，清什冷寂的容颜上浮现出一丝浅笑。

    “那么，接下来的具体计划是？”她平声静气地问道。

    她在故作沉稳。玄音想着，缓缓松了手。

    “我会遮住额间印记，继续回虚渊阁做煊朝的广林王。龙子嘲风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时，尽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我已经告诉安东了。他应该不会随处言传。”

    清什倒是坦荡，如实交代。

    玄音愣了一下，旋即垂眸浅笑。

    “安东心思缜密，处事冷静，可以信赖。让他了解真相也好，他未必不是一个能够理解相助之人。至于梵尘和影侠，过早知道我的身份和你的状况，只会平添烦乱。清什，铭记你的使命，束缚赤红之翼，令天下苍生免于浩劫。”

    他望着她，目光温和又坚定。

    “突然间成了救世主，还真有些，受宠若惊。”

    她幽幽地说着，仰头望向夜空中惨白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