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风幽（上）

    清什微启红唇。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这并非幽儿的记忆，而是此刻，属于她的现实。

    可恨的断念石，无用的上古神器。她心想。

    未能断念，却一举解开剩下的三道神印，让他想起全部往事。不过也好，至少如今，他眼中困惑已散，虽有哀伤，但亦能妥善存放，沉静而克制。

    他带着故事归来，她洗耳恭听。即使她认为自己不是幽儿，她也无处可逃，嘲风已现世，虽然这真名令她不安甚至畏惧，但始终，她以他为友。即使看到他额间火焰般的印记，她仍想唤他，玄音。

    他扶起她，两人并肩漫步于山花间。最初的故事，缓缓启幕。

    我找到幽儿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

    父兄与赤红之翼同归于尽，父亲元灵散尽，八位兄长陨落为龙骨散落世间，唯有我化为人形，活了下来。翼魔狡猾，在决战最后关头，将元神藏匿于体内一角，躲过冲击，坠落于人间。

    我自重伤中醒来时，大战结束已久。我知翼之元神尚在世间，龙翼纠缠百年，我早已熟悉翼之气息。身为仅存的龙子，我必须彻底毁灭翼，不能让父兄枉死。于是我风雨兼程，苦寻百余日夜，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她。

    狡猾的翼魔，竟变成女子模样，藏匿世间。

    最初，我如是想。哪怕这个女人美得令日月失色，她也是危害世间的邪魔。对抗，注定不可避免。只是让我讶异的是，我将剑锋指向她时，她没有丝毫畏惧。她望着我，异丽的灰眸幽冷沉静，她轻声说，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觉得可笑，却也严肃而认真地回应道，嘲风。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似乎正在思索什么，而我的剑已经毫不犹豫地刺向她。

    轻而易举地，她如幻影般躲开，却于瞬间夺下我手中的剑，以强大的无形之力将我掀翻在地，旋即将我牢牢束缚。她俯身下来，凑近我脸庞，幽声说，嘲风，我记住你了。

    她呼出的气息是清凉的，顷刻间，仿佛熄灭了我心中的怒焰。

    来杀我吧，如果你做得到。她又说。眼神似挑衅，却闪过一丝喜悦。我曾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后来才知，她的喜悦，真实不虚。

    她太孤独了。自从翼之元神落入她体内，她就远离了人群。没错，她并非翼魔之化身，而是以凡人之躯承受了翼之元神，并以自己强大的意志掌控了赤红之翼的能量。这听上去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她的确做到了。然而她不得不面对自己身上的变化，肌肤日渐冰冷苍白，气息愈发微弱，获得惊人力量的同时无比渴望得到凡人的鲜血。

    她经历了痛苦蜕变，离开人群，独自行走于世间。她将欲望控制得很好，不会为鲜血去伤人，只在虚弱之时取少量果腹。即便这样，她的力量远在我之上，我的追杀注定不会成功，而她若想要我的命却易如反掌。可是，她太孤独了，怎舍得杀了我这个唯一能靠近她、不断追逐她的人。次次手下留情，冷寂灰眸总是在看到我时闪起灵动光影，久而久之，我发现了她本为凡人的秘密，知晓她从不伤人性命甚至偶尔除妖助人的事迹，并且愈发深刻地，察觉到她的孤独,令人怜惜又迷醉的，孤独。

    随着时光流逝，我心中的怨怒渐渐消弭。而追逐已成习惯，并非为了杀她，而是渴望，见到她。

    你应该已经听说过，龙翼大战结束后的百年间，妖类倍出，横行世间。我与她皆因助人而曾除妖。如此便惹来妖族仇恨，百般设计，意图毁灭我们。一次疏忽，我落入圈套，身负重伤备受折磨，绝望之际，她却从天而降，经历一番苦战灭了那些妖，救我于水火之中，而后又用她的灵力为我疗伤。

    她拥着我，怀中散发丝丝凉气，而我的心就在那一刻，彻底融化。谢谢你，女人。我说。

    为了报答我这次救你，送给我一个名字。她说。

    于是，她就有了新的名字，我送给她的名字，幽儿。她微笑点头，目光柔软得让人心碎。于是我对她说，幽儿，我们停战，不在为敌了，好吗？她笑得更温暖了，似乎长久以来一直在等待此刻。

    不做敌人，那做什么？她问到，灰眸中藏着隐秘的期盼。

    我想永远陪伴着她，眷恋已深，我无法违背自己的真心，亦无法不向她言说。

    那天之后，幽儿不再孤单。我们相依相伴，共赏春花秋月，共游天地人间。那些日子，是我千年来最快乐的时光，她的笑容即使在深沉的夜里，也绽放着无尽明媚。她眉间最初的孤独、冰冷、戾气，全已化为对爱恋毫无理由的相信。

    然而，我终是背叛了她。我没有选择相信她，却转而相信了另一个人。你应已经猜到，那个人就是龙翼大战后降临世间的新神，天尊。

    天尊降临之际，妖族依然猖獗，天尊贵为天地新神，持上古神器，妖族自然畏惧，一时间收敛许多。但真正让天尊担忧的并非妖族，而是幽儿体内的翼之元灵。他认为赤红之翼终有一日会觉醒，到时，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翼魔统治天地。

    于是，天尊找到我，想与我一起商讨毁灭翼之元神的方法。起初，我非常愤怒地拒绝，并将此事告知幽儿。

    幽儿安慰我，让我放心，让我无论如何要相信她，赤红之翼的意识最初之际就已被她掌控，永世不会危害世间。

    我相信幽儿。可天尊并不相信。他锲而不舍地劝说我，而我，竟然渐渐地动摇了。天尊用我的血，淬炼了一柄利刃。他设计了一个测试，需我将幽儿引向此测试。

    天尊多次的劝说已让我产生怀疑，偶尔也能察觉到幽儿的几分异样，因此也想要验证，幽儿是否真的已将翼之元神掌控。

    那一夜……

    那一夜，我将幽儿带到山下的村庄，引她喝下含有异香的血……

    玄音的讲述停了下来。他眉间凝着深沉的哀伤，蜷起的双手在身侧微微颤抖。

    “她没能通过测试……”清什幽声说着：“失去心智，大开杀戒，然后，你将天尊淬炼的利刃刺进她的心……”

    “那夜……幽儿死在我剑下，化为一块青色晶莹的石头。我痛不欲生，将石头拿到山洞中，无意间发现那里还有八块色彩斑斓的晶石。这些晶石都散发着微弱的翼之气息，天尊说翼之元神已陨灭，这些由零碎能量凝成的晶石已无用，就让它们这样沉睡在山间。于是，我将幽儿的灵石放在山间，随天尊前往东海修行。离开之前，我抚摸着灵石，对它说，自红尘深处，我应劫而来，你让我的心迷失在万古深邃中，可终是逃不过这蛮荒时定下的命运，此后千年，再无欢颜，幽儿，我将去往东海神山之巅，日夜守望你的灵石……”

    他顿了片刻，继续道：“然而许多年后，那些灵石相继化为人形，于山间苏醒。最后，幽儿的灵石也奇迹般幻化成为与她有着同样容貌的你，清什。那之后，即是你所知的幽族故事。幽族的诞生在天尊意料之外。这个汲血为生的族群很快壮大，与凡人形成对立之势。天尊并不想亲自干预，而是将利刃交给了影侠。而后，他发现毁灭幽族始祖的方法，遂将一张画有龙九子标记的图纸仍在东海神山下，终有一天，被路过的影侠拾起，相信了传说，并开始寻找龙骨。

    每一柄龙骨之刃对应一位幽族祖先。而与你相对的，是嘲风。这近乎讽刺般的命运让我无法安心修行，我守望着你，注视幽族的风云悲歌，直到最后之战，我看到一个影侠将利刃刺向你，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我决定去幽明山救你。其实我明白，你并非真正的幽儿，但你从她的灵石而来，继承了她的容貌，独自承受着哀伤的我，无意间已将思恋寄托于你。天尊并未阻拦，只是提出两个条件。彼时，我急于去救你，并未细想其中深意，直到前些日子，我在东海再见天尊，才知事实真相。”

    他转身凝望她，目光渗着点点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