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莲归城
明亮。简直像眼睛在燃烧。 叶真本能地抬手捂住眼。几乎同一时刻,光亮转暗,耳边响起清晰的声音:“我们到了。”她小心翼翼透过指缝观察:面前一片空旷。 看第二次,才发现是一道高大宽阔不可思议的长廊。她正站在一侧墙壁前,目测对面墙壁在三十米外。若不是注意到头顶有拱向天际的天花板,险些以为这是街道中央。 墙壁没有窗,布满人形石像,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性别、年龄、衣着、表情各不相同。每隔几米,挂一张巨大的画:全是一模一样的人物肖像。叶真曾经驻足端详卢浮宫的路易十四肖像,高2米77,宽1米94,站在它前方,能切实感受到太阳王的威严。而这些画像不知比它大出多少。她稍稍站远,才看清画面:玫瑰花爬满黄金栅栏,前方端坐一名无悲无喜的女性,冷漠的眼神中似有少许疲惫。 “这是什么地方?”她在画中人的注视下打个哆嗦。 “莲归城。”沉砂始终保持礼貌。想到叶真对须臾几乎一无所知,他主动说:“第七王朝巨人族修建的城。” “巨……人族?” 沉砂微笑说:“别担心,我请你来见的,不是巨人。”顿了顿,望着墙壁说:“须臾已经没有巨人。他们生活在三个世纪以前,将须臾从危机中挽救出来,自己却消失了。现在已经没人知道画里那位女性是谁。高尚的群体。” 叶真跟着他,从那双冷淡的眼睛下一次次路过。“世纪?在你的文化当中,也有‘世纪’的概念?” “这是山民带来的词。一百年为一个世纪。”沉砂说,“我们本来使用干支纪法,但从金发雅霓建立第八王朝开始,就废止不用。现在没几个人算得清干支。” 巨大肖像一次又一次经过叶真身边。即便她双目犀利,也看不出几十张巨画有哪里不同。衣褶的阴影、花瓣上的露水、珍珠的光泽、宝石折射出的亮斑……所有细节完美复制。那位女性忧伤的眼神很难描摹,一次又一次重现。她渴望人们不停地看着她,结果却无人记得。叶真的心情不觉沉重,说:“被遗忘很可怜吧?为什么你用到‘高尚’?” 沉砂的脚步不停,稍微侧过脸看着她,反问:“同样是挽救世界——把名字刻上石碑,让人世世代代颂扬,或者默默离开荣耀,哪个更高尚呢?”冷淡的声音里,叶真听到敌意。 巨人走廊转了个弯,对面忽然开放,间隔宽广的巨柱代替墙壁撑起天花板。叶真眼前一亮:朝阳正从群山大湖间升起。她惊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走过去。 风从她脚下吹过。长廊下方是水势沉稳的瀑布,隆隆响着,坠入白石围起的人工湖。湖边那些乳白色的凉亭、广场,想必一样是供巨人消遣,看起来却很渺小。叶真脸色苍白,无法计算这里有多高,向后退了几步,眺望远处翠绿的树林和散布其间的大小湖泊。 “怎么会……”她记得刚才不过是前半夜而已。 “时区。”沉砂以奇妙的态度提起嘴角,“这个词语也是山民带来的。我们现在和子午镇处于不同的时区。”说罢继续向前走。 叶真深呼吸,再次观察远近风景,注意到这广大的区域里,没有人。 不仅没有巨人,没有正常人、矮人、格列佛见过的小小人,也没有其他生物。那样广大的树林,却不见飞鸟。沉砂安稳地向前走着,不以为奇。 “莲归城究竟是什么地方?”叶真站着不动。 沉砂停住脚步,想了想,转过身。晨光为他脸上镀一层**。那双宛如夜星的眼睛,闪亮如有金光。“保护须臾的地方。” 叶真不太明白。 “须臾属于须臾的子民,不是山民的囊中物。我们的世界,应该按我们的步调向前,不是你们山民即兴发挥、炫耀异能的场所。就算要经历黑暗、经历愚蠢,那都将成为我们的经验。须臾的历史,应该告诉它的子民,记住伤痛,吸取教训。而不是满满的写着来自天上的英雄事迹。” 沉砂说着忽然咬牙切齿,瞪着叶真。“那块石碑,竟然大言不惭叫功德碑——他们以为是荣耀,在我们看来是嘲笑。我们真的无能为力吗?我们没有创造历史的能力,只能等待救助吗?如果没有山民,也许黑暗会长一些,但总会有一些平凡的人站起来吧?” “我们是决心书写新历史的人。”他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 叶真不懂他的愤怒,目光却无法从他的背影挪开。 弧形的开放长廊另一端,伫立宏伟城堡。深褐色木门和巨人城的其他一样高大无比,看起来就沉重。沉砂在它前面,小得像借东西的阿莉埃蒂。但他只轻轻将手放上去,两扇木门就无声地向左右滑开。 门那边出现一个人。叶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空城里终于有另一个人。 用“另一个”似乎不太准确。 他和沉砂一模一样,让人疑心门后其实是一面镜子。 双胞胎?事到如今,叶真想看看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再说……她抬起手看了一眼戒指:祖母绿色泽鲜亮,银托架闪闪发亮。 她不会死,也没有感觉。还有什么可怕?她再次深呼吸,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两个沉砂为她让开门缝,一刹那,叶真浑身汗毛竖起,对刚才的念头感到后悔。 眼前景象不仅可怕,而且诡异。 巨人的大厅中,几十个人或聚在一起闲聊,或独自站立思考。 每个都是沉砂。 见门口来了一个女人,他们停下正在做的事,一齐望向叶真,吓得她无法动弹。 开门的沉砂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似乎对她惊恐的表情很满意。带叶真来到这里的沉砂,抓住她的手腕,若无其事地拉着她向前走。“不至于吓成这样吧?你们的世界里,不是有创造生命的法术吗?” “但是——”叶真从夹道围观的一模一样的男人们中间走过,心惊rou跳地想:掌握那种技术的人并不多,她不仅可以背出全部,而且熟悉他们,甚至对其中一两个的了解超过他们的亲人朋友。的确有人怀揣复制人类的秘密渴望吧,催眠中、梦中、或者其他叶真无法定义的奇遇中,他们也许真会这么干。但是——沉砂的面孔不在她脑内档案馆里。他同那些人没有交集。谁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创造这么多分身?数量太多了!没人会一次做出这么多。
“创造你的是谁?”她问。 沉砂没有立刻回答,拉着她来到一个房间前。还没有敲门,里面就有人说:“进来。” 门随声滑开,依旧悄无声息。叶真面前出现巨人的书房,壮观得令人无法呼吸。 巨大,无力直视的巨大。她脑子里只剩这简朴的形容词,第一次发现这词让人战栗。 那些厚重的书架,摆到外面可以直插云霄。单是一排排摆放在上面的书,随便拿几本就能盖座房子。书架前的木梯,放在别处大约能轻松攻城。 木梯最高一级上,坐着一个白衣人,手边放一本摊开的大书。叶真能感觉到他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她仰着头却看不清他。沉砂微微欠身,退出门外。 那人站起来,白衣婆娑,轻轻一跃。叶真来不及惊呼,他已如离开枝头的白茶花,翩翩地落在她眼前。 竟然又是一个沉砂! 但有哪里不一样。叶真出于习惯,瞪大眼睛仔细观察。是哪里不同呢? 他的脸似乎更加细致,眼角眉梢少一些怒气,比刚才那个沉砂温和。一呼一吸,宁静优雅。 优雅,没错!明明是一样的外貌,却让人感到他内里无比优雅……和愤怒相比,这张温文尔雅的脸蕴含着千万种丰富的内涵。叶真模糊觉得,他才是这张脸真正的主人。 “云爵爷的妻子。”他友好地一笑,轻缓地说:“我猜,以前应该听他提过你。可惜忘了——你没有存在过。所以此时此刻我该说——欢迎来到须臾。” 叶真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左撇子,果然和沉砂一样。她的左手上,戴着那枚戒指。她不想别人碰它。“我不同人握手。” 他恍然大悟:“啊,云爵爷也是。” “你是谁?也叫沉砂吗?” 俊秀闪亮的眼眸微微弯起,“不。我叫蓝朔。” 这名字不在那块功德碑上。 “我猜,你的名字应该是叶真。”他和蔼地说。 “怎么猜的?” 蓝朔稍稍拉起衣袖,腕上系着一枚铜铃。和猎影人的脚铃一样。他握在手中晃了一下,没有铃音,却飘起一片清晰的幻影。 投影仪?叶真吃惊地看着:今晚沉砂所见的景象全在其中。当然也有那块碑,清清楚楚地展示“十三山民”和“叶真”。 “他说过,他的妻子是一个更优秀的山民。‘如果’二十五年前她降临,排名必定在他之前。他还说‘如果’二十五年前,她来了,那么‘隐山爵’不是云瞻,是她才对。”蓝朔的眼睛从碑面转向叶真。 “看到这块碑,我猜,他说的‘如果’,确实发生过。你才是我亲封的隐山爵吧?” 叶真无言地凝视幻影消失,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雅皇?” 蓝朔嘴角微扬,笑容却和沉砂截然不同。 “不然还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