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顺流而下
正值禁渔期,宽阔的河面上,几乎看不到船。河水平缓清湛,小舟两旁不时掠过鱼影,逆流而上,寻找它们的出生地。其中有些个头非常大,摆尾时会掀起波浪。“这是什么鱼?叶真问。 寻玉从腰间钱袋里摸出一枚铜币丢给她。鱼型钱币造型独特而美,捧在手心仿佛一尾活灵活现的游鱼。“这鱼叫财源,一大群聚集起来很吓人,尤其繁殖季节,成群结队往上游去,日以继夜、浩浩荡荡不见首尾。我们这条河比较偏僻,看不到太多。第八王朝用它做了钱,大概是希望,钱不管散多远,都会回来。” 叶真捏着鱼币看了一会儿,问:“还有别的钱币吗?”寻玉索性解下腰间的荷包丢给她。“现在通行的货币,是第八王朝时设计铸造的。有很多种。”叶真摸出一枚,看起来像兽头,又问:“为什么要做成这样?既然这世界是以古代东方为原型,钱币做成孔方君多简单。” “须臾没有天圆地方的说法。这是须臾的神兽金钱豹——和我们那里的金钱豹不一样,这家伙能嗅到金银矿,是财富的守护神。”但荷包里也有圆的,金银两种,铸有花纹:玫瑰和常春藤。叶真的手抖了一下,它们叮的落回包袱里。 “这两种价值比较大,不太常用。须臾的人管它们叫玫瑰币和叶子钱——你怎么了?” 叶真摇头说:“没什么。为什么图案要铸玫瑰和常春藤?” 寻玉一边摇橹一边回答:“铸币图案是第八王朝的皇帝定的,一直沿用至今。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们处在第九王朝第二位君主治下,人们叫他雅皇。开国君主怒帝是他哥哥,已经死了。” 叶真默默听他说:怒帝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本来算是优秀的品行。但他笃信“小恶易长、大恶难改,在没有侵害更多善良的人之前,尽早除掉就好”,赶走第八王朝的统治者之后,展开一轮又一轮屠杀。谁提出异议,他就怀疑人家曾经犯过罪,或者准备犯罪。 暴政渐渐失去人心,民间反抗的呼声不断。暴动是怒帝眼中严重的犯罪,他对这世间的邪恶感到震惊,用他母亲教他的巫术,创造出一种没有情感、只知道杀戮的怪物,替他清除这些犯罪分子。誓要铲尽邪恶的怒帝,成了须臾史上最邪恶的暴君。他给怪物起了尽善尽美的名字,但没人记得,百姓叫他们“狂血人”。后来,连怒帝的十个弟弟meimei,也被狂血人清除,只剩下最小的弟弟。但怒帝没有丝毫悲伤,反而大喜,将他的小弟封为正雅公:清正优雅。 他终于发现一个完美纯洁的人,从此常常对人说,正雅公才是世间应有的君主,比我合格。我要为他守着皇位,等他能够对抗这世上的邪恶,就交给他。 可老百姓已经嫌他活得太长了。 站出来反抗他的人很多,但没人能对抗他创造的狂血人。直到二十五年前,山门长明之夜,有几位山民来到了须臾。 过去生活在须臾的山民,和这几位新来的山**合起来,一共十二人,几天之内就完成了改变须臾历史的事:废黜怒帝,消灭他母亲信奉的混沌教和所有的狂血人,立正雅公为第二位君主。 十二山民里,为首的是苍花寺大祭司珠白——她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三千年,从第一王朝第一君主,一直看到今天。不夸张地说,她几乎就是须臾的历史。 隐居的珠白对世间之事不敢兴趣。她常说:世间的好时代和恶时代,就如同日月交替。我插手去管,也是如此,什么也不做,也是如此,差别仅仅在于日月交替的具体时间。而对时间的看法,因人而异。时间对朝生暮死的蜉蝣非常珍贵,对突破了生死的人毫无意义。 但怒帝创造狂血人,让她很不满意——也有人说,她害怕狂血人。珠白可以cao纵人的情感,变成她的傀儡、奴隶,但狂血人没有情感,只听命于怒帝。她不容忍须臾有这种生命存在。 珠白很轻易找到另外十一位山民,各具实力的十一个人。至于她是说服他们,还是cao纵他们,没人知道。 “你也是二十五年前来的。”叶真打断寻玉的话。 他面色一沉,深深地调整呼吸,说:“当时不止我进入须臾。一共多少人,我不知道,只知道全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我是在黄昏镇。那时候各地都有混沌教的教坛,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被他们抓住,要用来献祭——混沌教的教义说,杀死山民可以引导他们进入我们的世界。有人救了我。” “项好心?” “有她。但主要是另一个人。”寻玉想了想说:“我和好心都忘了他是谁。只觉得是有这么一个人。” “大头的父亲?” “不。大头没有父亲。他是好心收养的弃儿。我们家,有一个人消失了。”寻玉顿了顿,说:“好心说,这是十二位山民中的一人,掌握的法术。他能让山民离开须臾,也能让须臾的子民消失。我想那个人就是关键——他有解除催眠的暗号。” “是谁?” 叶真刚问完,小船忽然猛烈地颠了一下,底部像是从很大的东西上擦过,发出吓人的咯吱吱的声响。两人大吃一惊,低头去看: 河面下竟有一座城市。有力的水流推着小船,紧贴一座房屋的顶部漂过。前方还有密集的建筑群,宛如暗礁似的潜伏。 “快改方向!”叶真大叫。但已经太迟。
波涛起伏间,露出一块巨大石碑。小船不偏不倚迎头撞上,瞬间碎裂。叶真被高高地抛起,头脑一片空白。依稀看见寻玉翻身在石碑顶上踏了一脚,腾空而起,接住了她。 一瞬间,他们又坠入河中。 流水无情,肆无忌惮地将他们推向一座又一座房屋的石顶,好像打定主意要像毁灭小船那样撞碎他们。寻玉牢牢抓着叶真的手,无论波涛如何翻卷,丝毫不敢放松。 叶真从未像此时此刻这么喜欢握手,紧紧地抓牢他不放,随波掠过一座残破的屋顶,又撞上另一个。 常春藤不停地冒出来。擦伤的手臂、撞伤的脊背、石块割过的腿……绿色藤蔓无视水流,积极地缠绕她,包裹她。叶真渐渐看不到水下建筑、游动的财源鱼,也看不到波涛间的云天。满眼都是绿色。 她不敢细数受了多少伤,不由得为紧抓她的人担心。头探出水面的一刻,大声问:“你还活着吗?” 没人回答。 河水终于卷着他们离开了恐怖的水下城市。叶真拼命向岸边游,拖着无声无息的寻玉爬上河滩。 她的双手双臂布满绿色纹身,不用看,额头和脸颊一定也有:激流中,木船碎块打过她的头。叶真不顾上端详自己,马上抢救溺水的寻玉。 他吐了好几口水,哼了一声,面孔痛苦地拧成一团。叶真这时发现,他身下有血迹蔓延。她给他翻过身,才发现他背部的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划破衣服的锐利物体,也划开寻玉肩部的皮rou,所幸不深。 叶真定睛看了几秒:没有常春藤,也没有别的植物长出来帮他疗伤。他是山民,但仅仅是最普通的那种。只是皮rou伤,也需要尽快救治。 她抬起头来打量周围:河滩与黄昏镇大不相同,全是细小的黑色鹅卵石。向远看,是一片茂密树林。叶真不死心地跑过去,只见林深而幽暗,不知覆盖几许。她向里寻了片刻,找不出半点人类活动的痕迹。 但叶真并不害怕。幸好这里是树林。人类的祖先能在这里活下来进化成人。树是不会让人类走投无路的。叶真仔细辨认,希望能从一片绿色中找出止血的植物。遗憾的是,须臾的植物也同星空一样,似是而非,与她的认知存在微妙差别。 正当叶真困惑时,戒指的银托架又伸出丝线般纤细的触须,在空气中轻柔地弯曲、延长、宛转向前,指向一株草。叶真拔起那棵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蛇含草,可以止血消毒。 这念头是怎么来的,她顾不上细细追究。三下两下采了一大捧,飞快地跑回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