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章 活法

    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又出了这档事，庞文社没心情久呆，简单收拾一遍，拄着拐杖出了门，其他人紧跟。一行人下楼上车，直奔贝尔蒙特市圣詹姆斯路温斯维拉总部。

    三辆悍马跑在路上非常刺眼，要多高调就有多高调，不过沿途的人群视而不见。简越很纳闷：“旧金山的民用悍马很多吗？”

    庞文社咧嘴一笑，“不多，一百来辆，我们经常跑来跑去，大家都习惯了。温斯维拉是悍马最大的经销商，希望你不要怪我跟你对着干。”

    简越说：“没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钱赚就行。不过这辆车似乎不是民品，而是用军品改装的。”

    “果然是专业人士！”庞文社竖起大拇指，“去年查普曼遇刺后，我们从国防后勤局买了一批二手军用悍马，部分自用，部分根据客户的要求改装。呵呵，温斯维拉现在是加州有名的汽车改装厂和二手车经销商，生意兴隆。”

    方芸帆立刻接上：“还是加州警察、FBI和退伍军人事务部头疼的四不像，他把你传授的生意经念歪了。”

    简越一愣，“怎么个歪法？”

    方芸帆蹙眉道：“你到温斯维拉就知道了，——你既然知道康谢的真面目，为什么还要见他？”

    简越说：“我本打算晚上跟他摊牌，好聚好散，没想到他提前过来了，还耍了这么一招。你们跟陶欣如的师兄萧意枫是不是很熟？”

    方芸帆说：“是很熟，我们不仅跟萧意枫熟，跟陶欣如也熟。”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萧意枫的？”

    方芸帆说：“94年5月，伊莫电子到贵州招聘应届毕业生，待遇高，要求高，最后有七人通过考核，萧意枫便是其中之一。我们觉得他做事认真，聪明实诚，性格不错，值得培养，便将他和另外两名员工送来美国进修。95年我移民后，因为年纪相当，与三人交往频繁，慢慢熟悉了。我很惊讶地发现，萧意枫大学时追过陶欣如。为避免两头不讨好，一直装作不知情。”

    庞文社继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康谢91年过年不回去，我能理解；92年过年不回去，我实在想不通，起了疑心，开始调查，发现他到澄溪似乎另有目的。我的性格你知道的，开了头就无法停下。可是我的圈子康谢了如指掌，如果直接调查，不但违反了我们的约定，还会让双方生嫌隙，便一直拖着。W组成立后，赵明印决定逐步清除隐患，让苏庆丰彻查康家。”

    “还有呢？”

    庞文社说：“苏庆丰思维缜密，动作很小，又是土著，但我怀疑还是被康谢发现了，因为他一直提防着我们。不管怎样，我们得到了必要的情报，按照规矩封存。如果他没有异心，我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毕竟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如果有异心，那我们就算总账。”

    方芸帆说：“我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很同情陶欣如。康谢是趁人之危，携恩求报，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陶家虽穷，但陶欣如的成绩一直很好，家人都没准备让她辍学。严格来说，康谢救的不是陶欣如，而是她meimei陶欣凤，陶欣如不欠康谢什么。”

    简越笑笑道：“你们觉得康谢人品不好，无利不起早，所以偏向于陶欣如。当初可不是这样——88年到90年麻衣的治安很差，黑帮横行，屡屡将手伸进中学。康谢是完全凭着自己的能力考进麻衣一中的，又自小习武，成绩不差，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陶欣如当时是个营养不良的豆芽菜，又矮又瘦，除了聪明一无是处。两人好上时，康家相对富裕，陶家穷得叮当响，你们可能都很难想象会穷到什么程度——连裤子都没得穿的！”

    方芸帆半信半疑：“内地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简越说：“齐悦慈善基金会有照片，你回国的时候可以看看，现在都这么穷，12年前更穷。”

    方芸帆默然，简越继续：“没有康谢的付出，你们就看不到今天知书达理的气质女人陶欣如，萧意枫也不会痴痴地等。康谢在变，陶欣如也在变——康谢有钱了，觉得陶欣如不够漂亮，他的能力在圈子里不是最差的，另一半却是最差的。陶欣如渡过危机，觉得康谢不够聪明，毛病太多。两人想分手，但长辈强烈反对，所以一直拖着。你们的小动作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康谢绝望了，认为自己被圈子抛弃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做了过激的举动。他的表现你们也看到了，非常非常地矛盾和别扭……”

    “他找小老婆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方芸帆插嘴。

    简越哑然失笑，“每对情侣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陶欣如不计较，那你就是越俎代庖。陶欣如同意跟康谢结婚，还生孩子，绝对跟K计划有关。瞧，200万美元的赡养费，道义上的制高点，给过去一个交代。芸帆同志，说句你不爱听的——你是自我感觉良好，你的心机在圈子里不算什么，连你那个装二愣子的兄长都不如。”

    方芸帆立刻反驳：“是你内心黑暗，我哥就那性格。”

    简越笑而不语，庞文社接上：“照你这么说，那我们以后跟陶欣如相处就有些困难了。”

    简越摇摇头，“康谢和陶欣如的感情比较复杂，只有当事人才有资格评论。康谢确实不够聪明，给了陶欣如脱身的机会。不过两人兼有苍蝇和蛋的角色，没有绝对的对错。他们的纠纷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盯着对我们不利的决定即可。你们将家人都迁到美国来吧，以后不要两头跑了。”

    庞文社当即答应，方芸帆却说：“我爸妈不愿移民，在美国住不惯。”

    简越说：“这次不是小事，你一定要说服他们。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多伦多、纽约都有大批的华人华侨，不愁找不到说话的人。其他我就不多说了，你肯定考虑过。”

    方芸帆想了想，“你这样做不是顺了阴谋者的心吗？他们就是想把你身边靠得住的熟人全部调开，好上下其手。”

    简越说：“我只做生意，以后公事公办，容易处理，不用担心。”

    “姓袁的怎么办？”庞文社问。

    简越说：“会有人处理的，螃蟹，你在北美黑社会的名气很大啊，连袁家辰这样的顶尖杀手都只敢在你受伤的时候过来，还要与执法部门配合。”

    庞文社讪笑道：“虚名，虚名。你怎么知道他真正想杀的人是我？”

    简越说：“我在德国不管事多年，主要在教育圈混，普通黑社会甚至没听说过我，更不要说美国这边，袁家辰事先并不知道我在这里。不过这事没那么简单，从特工配合来看，你手下的墨西哥人有问题，惹得美国安全机构不快。有势力安排了一场遭遇战，准备一箭三雕——袁家辰动手，干掉你和你老婆，顺手干掉我，然后外面的特工冲进来杀掉袁家辰和盛林翰，留下康谢和魏荣霖当证人，再清理黑社会组织。不要再两头跑了，花点心思理顺温斯维拉，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庞文社连连点头，“你准备怎么处理小螃蟹？”

    简越说：“如果他再出手，就是敌人，对敌人无需客气。”

    庞文社挠挠脑袋，“我总觉得你有些黏糊，有时候让人很难受，为什么？”

    简越诡异一笑，没有回答。方芸帆恨恨地接上：“因为他比你聪明，擅长处理复杂关系，参与的人越多，他可用的棋子就越多，越容易借力打力。我早说要跟他保持距离，你不听，现在完了，跑不掉了。”

    简越笑道：“你不用沮丧，明网短期内无法全覆盖，我准备在MIT拿一个正式学位，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全身而退。千万记住啊——苍蝇贪甜，死在蜜里。”

    方芸帆翻了个白眼，庞文社窃笑。99年8月审计结束后，伽云集团已处于事实上的半独立状态。伽云投资总裁柯丽云、伽云贸易总裁赵明印、伽云技术总裁褚知瀚、伽云物流总裁谢能友都倾向于彻底独立，以降低风险。余维家知道的内幕多，很踌躇，决定等等看。

    2000年元旦，伽云集团的高管都收到了一份邮件，末尾是“苍蝇贪甜，死在蜜里”。邮件来自于瑞士，发送人不明。不过大家都知道是简越写的，善意的劝诫。互联网泡沫愈演愈烈，如果过度贪婪，最后肯定会成为股市的站岗者。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可惜没几个势力能忍住，包括赫赫有名的瓦伦堡财团。

    方芸帆也是收到邮件的高管之一，当时轻蔑地说了一句——拾人牙慧。孰料温斯维拉开起来后，她就一头钻进另一团蜜——Lunet里。Lunet动力与机械事业部是世界最大的汽车副厂件供应商，质优价廉，而且不挑食，只要能赚钱，有求必应，不少古董车都在它的帮助下焕发了新生。除零部件外，Lunet还提供远程诊断服务和维修工程师。如果店里搞不定，随时可以向Lunet求援。

    随着Lunet的逐步完善，在系统中注册的工程师和高级技工越来越多，不少人找到了新活法，成为半自由职业者。温斯维拉能在短短两年间就成为美国西海岸知名的连锁汽修厂和汽车经销商，Lunet居功至伟。不仅是温斯维拉，大量的汽修厂和4S店也选择Lunet做合作伙伴，虽然老板们都知道Lunet不是善茬，极有可能将熟练工抽走，但仍忍不住，因为能省心。得利者将Lunet戏称为SLU，意即泥沼；失意者则送绰号KSL——熟练工杀手。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KSL可不是什么好绰号，迟早会惹来大麻烦。”方芸帆说。

    简越说：“员工不是公司的奴隶，我做的事情是大势所趋，深得自由职业者的欢迎。SLU能促进高素质技术人才的合理流动，增强经济运行效率。麻烦你不用担心，榈利涯已决定将这部分业务置入上市公司，对定向增发方案感兴趣的势力众多，光美国这边就至少能募集到200亿美元的投资。有钱有人还怕什么，又不是非法生意，MUZE擅长打官司。”

    方芸帆若有所思，随即问道：“欧洲呢？”

    简越说：“欧洲的情况略有些复杂，榈利涯管理层决定主要向UDO融资，数量不是问题，UDO有的是钱，但分配问题严重——UDO投资主要代表社会中上层的利益，优利宝基金主要代表社会下层的利益，各不相让，现在内部吵得厉害。榈利涯的股东则认为无需向外部融资，内部定向增发即可。怎么样，我连马沃波都没动，就轻松搞定你说的大麻烦。”

    “瞧把你得意的。”方芸帆没好气地说：“你的水平在MIT当教授都没问题，读博纯属拿人开心，到美国肯定另有目的，。”

    简越正色道：“你高估了我的能力，能想出来不代表能做出来，比如可控核聚变。要想让人听话，cao作能力不可或缺。我很喜欢大学里的气氛，又觉得自己需要一顶名校的博士帽，所以决定在MIT读博。”

    方芸帆说：“你有博士学位，很多人都看过证书。”

    简越嘿嘿一笑，“证据呢？没有任何档案，也没人能找到档案！那些证书只不过是我用来试探人心的工具罢了，不足为道。”

    方芸帆不吭声，简越继续：“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我觉得自己作弊了——习惯性或者无意识地作弊。我的圈子里到处都是博士和高级工程师，每天都能接触到别人的研发资料。他们无所谓，不代表我能心安理得。够了吧？”

    “语言能力呢？”庞文社插嘴。

    简越说：“你们是没看到真正的顶级高手，我跟你比是很强，不对，螃蟹，你的语言能力也不差啊，居然这么快就学会了西班牙语。你不打算坦白吗？”

    庞文社干笑两声，“我有什么好坦白的，我的事你几乎都知道，不知道的你也能推理出来，——小螃蟹最后说的话是真的吗？”

    简越沉默一阵，平静地答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91年，我读到了这首诗，这是最原始的想法。92年10月，简郁骏去平寺时，我在天堂度假村。我首次看到他女儿的照片是在96年2月，高胜去德国看我，给我带了鹤山简家春节聚会的录像带和相册。录像里，他们笑得非常开心，多开心啊，我终于发现我的确是个多余的人，于是彻底绝了成年之前回国探亲的念头，认认真真地做沃尔纳-扎赫。”

    庞文社轻声道：“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往事了。”

    简越恍若未闻，怔怔地看着窗外。他不说话，庞文社、方芸帆和司机也不敢说话，唯恐变得更糟。幸好简越不长时间便恢复正常，聊起了琐事。庞文社松了一口气，有问必答，一来二去，目的地到了。

    温斯维拉是一个集卖车、修车、改装、道路救援、区域物流为一体的综合性企业，在加州有20余家连锁店，规模不一。总部是旗舰店，占地近百亩，员工500余。简越信任庞文社，加上在温斯维拉没有股份，只知道大概，这次是首次造访。奈何庞文社现在行动不便，只好摁下到内部参观的念头，换了一辆中型SUV前往居住区。

    庞文社很照顾老兄弟，在总部附近买了一批房子当福利，后来逐步拓展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社区，居民大部分为温斯维拉的员工及家属，小部分是关系户和喜欢跟这个圈子接触的人。这里跟其他美国社区一样，没有围墙和保安，但散步的大老爷们不少。表面上看，他们的路线毫无规律，但偏僻的地方都能照顾到，足以说明不是随便逛逛。

    SUV不紧不慢地往前开，简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沿途的人群和设施，忽然明白方芸帆为什么说庞文社把经念歪了——温斯维拉竟然把居民区当成军事基地来管理，借鉴的还不是现代的方法，而是二战前的苏式军事基地管理制度。

    “是谁想的馊主意？这也太离谱了！”

    庞文社嬉笑道：“好用就行，我们查来查去，发现这种制度最适合做我们的社区管理制度的参考对象。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的活法，瞧，孩子们玩得多开心啊。这里是旧金山治安最好的社区，边上的房价都涨了。”

    简越悻悻然，美国佬做事果然禁忌不多，这种事要是在德国，早就起轩然大波了。刚准备细问，SUV突然靠边停下。抬头一瞧，脸上立刻晴转阴——前面40多米处，七年不见的简宁英坐在路旁的长凳上，与一个白人青年有说有笑。

    “见还是不见？”方芸帆问。

    简越咬牙道：“回温斯维拉，我一定要看看是哪个贱人如此不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