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善后（一）

    老马说，如果有100%的利润，资本可以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这句话放到93年的云越集团身上很应景，员工为了抢电，无所不用其极，连越明县公安局副局长都敢绑架。

    92年工会法通过后，云越集团即开始组建正式的工会，并将10%的股权转移至工会名下。换句话说，集团员工可以享受10%的利润分成。简东阳承诺最迟97年全面正常化，并列了实施时间表。他的风格员工们都很清楚，只要手上有钱，绝对不会吝啬福利支出，所谓的10%只是底线，比如90年加入的一帮人现在都在镇上有免费分配的房子，集团内部称之为“元老房”。

    生意好，没电怎么办？云越集团管理层三条腿走路——购买大型柴油发电机、与句江火电厂协商增加供应量和抢电，其中的“抢电”是抢本县各水电站的电。越明县水力资源充沛，如果不是有人故意作梗，以93年的经济形势，云越集团根本不可能严重缺电。

    精挑细选组成的抢电组一手大棒一手钞票，逼迫电网调度室往平寺镇送电，跟黑社会没什么两样。与黑社会不同的地方是，他们威胁的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势力庞大的国企的地方分支机构。把电卖给谁不是卖啊，只要给钱就行，再说巨人之间打架，最好不要搀和，电网调度室知道原因，又有好处，半推半就。

    这样的大事想不让警察知道是不可能的，抢电组玩起了游击战——警察来了，就通知工厂启动发电机；警察一走，重新过去。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云越集团是幕后主使人，可是没有证据。平寺镇大小企业众多，比如养鸡场的用电量就不小，而且不能频繁停电。这事不好明说，双方暗地里较劲。

    为确保电网调度室的安全，越明县公安局在附近派驻了警察。不过抢电组不是吃素的，对警察也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白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黑的——贿赂家人、恐吓、sao扰等等，成功瓦解了驻防警察，里应外合之下，平寺镇仍照常用电。

    生死事小，面子事大。越明县公安局火了，先是全体动员，后又调派武警驻防。武警都是外地人，抢电组没办法了，不过抢电没有戛然而止。

    山里人有一股狠劲，抢电组直接找到一位经常作梗的副局长，在下班路上将其绑架，装进袋子里用软胶棒狠狠地打了一顿。副局长问，“你们是谁？有种报上名来！”打人者说，“我是你爹，你这个吃里扒外谄媚权要的兔崽子欠揍！”

    rou体报复直接有效，警察们收敛了，开始磨洋工。抢电组抢到了时间，6月下旬，第一批大型柴油发电机组安装调试完毕，总算不用那么拼命了。不过柴油发电费用高，又不是非常稳定，云越集团的******和精密设备多，抢电组没有停下，继续工作，直到八月底才停下。在这个过程中，“我是你爹”成为准备打闷棍的暗号，公安和电力系统人人皆知。

    由于抢电组都是本地人，关系广泛，熟悉地形，加上在县公安局有内应，市公安局多次派人过来都没有抓住，最后颓然放弃。不是没想过直接找云越集团，可是上次群体事件让市里心有余悸，生怕再出问题，一直不敢派大部队进平寺。简东阳绑架了平寺人，也被平寺人绑架了，双方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以前是没钱害怕被吃大户，同时又想装清高捞名声，不得已才那样做，现在没有必要。抢电一事闹得很大，冤家宜解不宜结，云越集团新成立的公关部挨个拜访相关人等，送上巨额红包和礼物赔罪。具体送了多少钱未知，但从被打的公安局副局长脸上的笑容来看，数字肯定很惊人。一轮银弹过后，警察们个个装作先前的愉快没有发生过。不仅如此，他们还和电网调度室一起做假，将记录改得面目全非。

    光封当事人的嘴巴不行，公关部总监杨善贤，没错，就是平寺镇前镇委书记杨善贤，亲自带队挨个走访县里的大小领导，打点了一遍。杨善贤为官多年，对越明县官场了如指掌，轻松捞出了坐牢的郭保国。

    由于指使的市领导还在位置上，云越集团没有给郭保国安排位置，而是将其送到沪上，任立宇酒店项目部经理。一个经理要管三个大型工地，很忙，躲躲风头正好。

    郭保国的事一了，杨善贤又捞出了贝胖子和沈禹达。贝胖子懒得折腾，也不在乎冤狱，这年头当官的没几个屁股干净的，也没法干净，公道自在人心。沈禹达却不肯放弃，加上不老，铁了心要重返工作岗位，正在折腾中。相关人等都很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相比之下，干净得多的乔福彻底熄了继续从政的心思，在立宇农业研究所所长的岗位上活得有滋有味。虽然不再是副镇长了，但农民们见面时仍尊称他为“乔镇长”，而且比现任主管农业的副镇长更有面子。

    乔福当副镇长时的工作卓有成效，给平寺镇下属的25个村建立了初步的科技农业体系。樟宁乡紧跟平寺镇的步伐，也不遗余力地搞科技农业。乔福的官没了，权力却大了，不仅管着平寺镇的农业公司，还管着樟宁乡的大小农业企业。农业虽是不可或缺的第一产业，但总体利润不高，必须与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相结合方能提升附加值。立宇农业研究所正在建设一家大型食品厂，准备将农产品进行深加工。

    简东阳没说错，的确没有什么立宇集团；也说错了，立宇农业研究所就是一家有实无名的大集团，触角延伸至平寺镇和樟宁乡的每一个角落。简越用软控制来代替硬链接，只要时机成熟，立宇农业研究所就会变成立宇农业集团，公开站在患得患失的官僚面前。

    在他的规划中，未来的立宇由立宇控股领衔，下设立宇农业、立宇餐饮、立宇酒店、立宇超市、立宇物流和立宇旅游等六个部分。立宇餐饮包括立宇连锁快餐店和立宇连锁饭店，都是吃的，前者实惠，后者精良，本质上是将现在的一二三号餐厅扩大。立宇酒店包括立宇连锁旅馆和立宇连锁酒店，前者便宜，只提供住宿；后者吃住一体，档次高。

    长三角现在方兴未艾，占地皮是首要任务。只要占足地皮，就不愁没有发展汽车产业的资金。这么多实体雇员数量庞大，不用怕有人使绊子。此外，民以食为天，餐饮行业利润不低。

    食品厂的总经理找到了，就是贝胖子。这家伙太胖了，又坐过牢，很难找到好工作。简东阳绞尽脑汁，发现只有立宇食品公司比较适合老同学呆，三天两头sao扰简越，终于得偿所愿。贝胖子很喜欢这个位置，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云越集团没倒，过来找茬的一帮小号猿类就有麻烦了。就在他们战战兢兢之时，杨善贤带人****拜访，化解了双方的恩怨。饶是如此，十月初，平寺镇的书记、镇长和派出所所长等三位地方大佬都跑路了，调去了别的乡镇。新来的很客气，主动到云越集团总部拜访，双方握手言欢。

    县里和镇里都摆平了，市里有些麻烦，不过有****谦就不是问题。宋大才子对越恒市了如指掌，指导杨善贤挨个拜会相关领导，各个击破，终于在11月初搞定。

    相比之下，省里让人挠头，级别太高，而且不知道是哪些大佬在使绊子，连在省里呆了一年的****谦都束手无策。万幸的是，省长大人决定过来视察了。

    一省之长有多大？如果不是他决定过来，简越还以为是个老头，见到时才发现跟杨善贤同岁。人跟人的差距真的很大，杨善贤退休前是副处，省长大人是正部，相差几条街。官场等级森严，几条街的直接后果是在平寺镇昂首阔步的杨善贤低眉顺眼地跟在省长的边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真可怜啊，像哈巴狗一样。”简越心有戚戚然，心里突然涌起了无比的斗志，一定要跟这些大人物平起平坐，也有信心——资本无国界，武力无国界，只要有钱有人，在地球上到处挖好洞，就无需畏惧什么。

    杨善贤的低眉顺眼让人觉得他很可怜，但简东阳的低眉顺眼尚能接受，因为省长大人的年龄可以做他爹，相差近二十岁。

    “东阳同志啊，”省长说：“我每个月都能听到你的消息，你跑得太快了，我们这些半老头和老头跟不上了。注意身体，不要老是工作，多走走对身体有好处。”

    简东阳连连点头，“谢谢您的关心，我会注意的。”

    两人边走边聊，其他人不时插几句，不久便走到了观景台——迎风工业园的制高点，位于大门左侧的一座小山包之上的人造建筑，一个硕大的地球仪放在正中间。省长兴致盎然地迈步向上，三分钟后成功登顶。

    “您觉得园区怎样？”简东阳问。

    省长苦笑：“你这不是跑得太快了——你是在飞啊！从零开始，三年建起3000亩的现代化工业区，‘云越速度’名不虚传。我听人说你们在省道西边还有一座电器园区，多大面积？”

    简东阳傻笑两声，答道：“规划面积2000亩，已建成面积500亩，您想过去看看吗？”

    省长大手一挥，“我是学机械出身的，先看迎风工业园。”

    ……

    省长视察越明县平寺镇，并用两天的时间对该镇工农业发展状况进行了充分的调研——江南日报。

    江南省这一届的省长是意外上台，官场上都知道，百忙之中在一座山区小镇呆两天，肯定有原因，一时间众说纷纭。不过省长大人似乎对平寺镇的观感颇好，于是市里和县里都不再折腾了。

    对简东阳来说，此次省长视察非同小可，某些比较模糊的想法瞬间清晰了，知道该怎么做了，开始有条不紊地加强内部建设，不再扩大工业区，从追求数量到开始追求质量。不过简越首次对简东阳的情商有了疑问，觉得他的理想主义情绪过重，如果还不知道收敛，以后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一个上位者，既要有煽动能力，又要有控制能力，但显然简东阳的控制能力欠佳。

    云越集团的摊子铺得太大了，而且下属企业普遍运作良好，明摆着是一头蠢蠢欲动的老虎。先争夺民心，后对抗政府，简东阳，你莫非想造反不成，真是找死啊！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年就是禹作敏事件爆发的时间，上面很恼火。这次不容易善后，得罪了那么多人，点点钱想满足那些贪婪的官僚的胃口是不可能的，以后少不了麻烦。

    也许是简东阳觉得自己的智慧有欠缺，侄儿或者不肯认他的儿子在某些方面更胜一筹，不自觉地增加了往立宇酒店跑的频率，有意无意地翻阅立宇集团的运作资料。12月底，他再次跑到简越的住处，坐在沙发上发呆。

    “你怎么了？”

    简东阳勉强笑笑，“小越，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简越平静地答道：“先猛扇自己几耳光，然后回去看新闻联播，每天都看。你做错的事已无法挽回，与其闷闷不乐，不如想办法解决。不是我看扁你，你根本不配与老鲁相提并论。”

    简东阳苦笑：“摊子太大了，我每天的时间不够用，根本没时间看电视。”

    简越嗤笑一声，“不到一万员工你就觉得时间不够用，如果是十万人呢，你是不是要上吊？”

    简东阳沉默一阵，突然有些抓狂，“小兔崽子，赶快帮你爹想办法，不然我抽你！”

    简越哭笑不得，拿起笔刷刷地写了一通，然后递了过去。简东阳一瞅，有些纳闷，“何解？”

    简越说：“深挖洞——多挖几个窝，将别人的注意力分散。狡兔尚有三窟，你只有一窟，哦，加上沪上的半窟，你这方面的情商连兔子都不如。每个人的精力和控制能力都是有限的，要注意培养铁杆盟友。比如韦伯伯，你该放手了，他的能力不逊于你，又帮过你的大忙，平寺镇建设得差不多了。”

    “高筑墙呢？”

    “公司是一个团队，必须建立有效的防火墙，防止对手攻击到自身；加强对员工的培训，逐步形成高素质的主管团和技工团，一旦时机成熟，便可以大规模扩产；提升产品的技术含量，逐步向中高端转移，低端产品现在虽然赚钱，但以后竞争肯定会非常激烈。”

    “广纳粮？”

    “钱越多越好，钱多好办事，手上必须留够资金，不能动不动玩孤注一掷。”

    “缓称王呢？”

    “这还用说，一想起这个我就火大，你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简东阳嘟哝完，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这不是毛主席说的话吗？嗯，刘伯温是原创。”

    简越很无语，这家伙已经乱了分寸了，看来揠苗助长的副作用很大。简东阳摸摸额头，“我现在很乱，你直说吧。如果员工不听从安排，想走了怎么办？”

    简越说：“你为他们付出那么大，如果他们还不体谅你的难处，这样的人迟早是留不住的，与其为别人做嫁衣裳，不如放行，免得浪费培训的钱。”

    简东阳恍然大悟，接着起了疑心：“这些东西是谁教你的？”

    “需要人教吗？”简越没好气地说：“这些道理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一个政权最忌讳的是有人争夺民心，官僚们最忌讳的是有人不听话。你不表态，镇政府什么大事都办不了；市里打来电话，你磨磨蹭蹭隔了两天才过去汇报。两样错误都犯了，不整你整谁！如果不是省里的大佬看你一片赤子之心，早就调部队过来抓你了。”

    简东阳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走了，善后去。这段时间一团乱麻，居然把最基本的道理给忘了。”

    简越目送伯父离去，拿起电话打给手下，让到天堂度假村开会，因为他也要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