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胡卫东称呼奶奶唯一的亲弟弟道尓吉为“二舅爷”,称呼额尔德木图为“哑巴舅爷”或者“哑巴爷爷”,表示额尔德木图是自己家族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他第一次见到哑巴舅爷是在一九七四年,那一年胡卫东四虚岁,懵懵懂懂,半神半人。那时他的mama还在人世间证明着自己的存在。忽然有一天,老家元宝镇拍来电报,说爷爷病危,马上就要死了,临死前想见一见二儿子和三孙子。胡世文悲痛欲绝连夜带着儿子胡卫东踏上了归途,千辛万苦,昼夜兼程,结果虚惊一场!孟和老人只是得了重感冒,再加上与儿子胡世徳因为闲事怄气,才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看到最有出息的二儿子来了,孟和老人躺在南炕的炕头上从他要寿材,胡世文不顾旅途劳累,二话不说转身就出了门,从镇上回来后,他告诉父亲事情已经办妥了,千万不要担心没有棺材板。第二天,元宝镇的木匠铺就送来了最好的棺材,孟和老人出了一身汗,当时就爬了起来。他围着那副棺材转了一圈,一遍遍用手抚摸着它的线条,眼眶变得湿润起来。 胡卫东还赖在北炕的被窝里没起来,这两天旅途劳累,再加上昨晚的大锅炖鱼和白玉米面贴饼吃得过多,肚子里有点儿不舒服,他趴在被窝里,脖子伸得老长,无聊地用手在炕沿上拍打着毫无规律可言的拍子。 胡卫东看到南炕上爷爷的身边有两根细绳,一根是控制电灯泡的,另一根是控制墙上那个小喇叭的。爷爷伸手一拉,慷慨激昂的口号和歌曲就从音匣里喷薄而出。军马场可没有这样的玩意儿,胡卫东的小脑袋正在琢磨怎么样才能爬上南炕玩上一会儿。 这时候,一个怪人冷不丁的闯了进来。他像卓别林一样十分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同时嘴里发出“啊呀,啊呀”的怪声! 胡卫东看见爸爸从炕上光着脚跳了下来,朝那个怪人比划了几个手势。怪人一边“啊呀,啊呀”地喊着,一边把爸爸抱起来抡了一圈。胡卫东吓坏了,他看到爸爸眼眶里含着泪,他想,这一定是怪人力气太大,把爸爸弄疼了。 突然,怪人扭过头,看到了胡卫东,他“啊呀”几声,手舞足蹈直奔北炕扑来!胡卫东魂飞天外,惊恐之下,他一伸手抓住了放在炕边的铁条。 铁条是北方捅炉子用的,前端掰成直角,做成一个钩子,尖端被锤打得非常尖锐,俗称“炉钩子”。 怪人奔到北炕边蹲了下来,把他的形象完整地呈现在胡卫东的眼前。这是一个老年人,头顶正中间一根头发都没有,好像场部东边的溜冰场,四周的头发却很浓,凌乱茂盛,肆无忌惮的衬托着脑袋中间的荒芜。脸色黑里泛青,双手很大,特别像小人书里面的沙和尚。 怪人又发出“啊呀,啊呀”的叫声,脸上绽放出丑陋的笑容。他伸出双手,捏住了胡卫东的脸蛋,手上的老茧和rou刺扎得胡卫东的脸蛋疼痛难忍。 胡卫东脆弱的神经彻底崩溃了!他大叫一声从被窝里面蹦起来,抡圆了铁条,劈向怪人的脑袋。怪人惨叫一声,脑门上鲜血直流! 后来,经过大人们的反复讲解,胡卫东才知道这个怪人就是传说中的哑巴舅爷,那个在爸爸考高中的时候,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每天往返走十六里沙坨路,到元宝镇一中给爸爸送一个玉米大饼的哑巴舅爷,他那“啊呀,啊呀”的咆哮,满满的都是欢喜。 自从这次不打不相识的见面之后,整整又过了十年,胡卫东回到老家元宝镇读书,才再次与哑巴舅爷重逢。刚见面,哑巴舅爷就像当年抱爸爸那样抱了他一下,然后哑巴舅爷翻着白眼,撇着嘴,指着额头上那个深红色的伤疤,满脸不屑地朝胡卫东伸出了小指头,口中发出亲切的“啊呀,啊呀”的咆哮。 胡世文在家乡逗留了七八天,看到老父亲生龙活虎好的不得了,就放心地跟哥哥告别。胡世徳知道弟弟看不惯白音淖尓的一些人,尤其是嫂子达古拉娘家的那些亲戚。因为弟弟横眉冷对的样子,让胡世徳夹在中间很难堪,所以他也没有刻意挽留。胡世文心想,反正从军马场出来一趟,元宝镇交通方便,干脆领着儿子去长春玩两天,让高原上的孩子见识一下城市的繁华。 胡卫东这次算是开了眼界,他不但坐了有轨电车,在公园里划了船,而且看到了活着的、会动的老虎和狮子。据说那几天胡卫东始终瞠目结舌,两眼圆睁,就像一个被吓坏的傻小子。 可惜的是,那一年他还不到三周岁,所有的新奇事物很快从他不断生长的大脑中被流逝的时间抹去了。胡卫东只是从爸爸很多次的讲述中得知这些往事的,听起来亦真亦幻就像是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毫不相干。 虽然这些事情是胡卫东听来的,自己早已不记得了,可是不妨碍他拿出来跟小伙伴们显摆。 “你见过哑巴吗?” “没有。”王三蛋直摇头。 “我见过,我舅爷就是哑巴。”胡卫东来了精神,“我还用铁条给他开了瓢,出老多血了!” 看到王三蛋难以置信的表情,胡卫东开始把遗忘的往事讲给王三蛋听。胡卫东上学以后作文总得奖,可能跟他与生俱来的很强的语言组织能力和不知不觉中夸大其词地对事件进行再加工的本能,有很大程度的关系。在胡卫东精彩的描绘下,王三蛋连连惊叹,并对胡卫东打破哑巴舅爷脑袋的这件事情深信不疑。 “你看见过老虎和狮子吗?”胡卫东指着小人书里面的老虎问金贵。 “谁见过那玩意儿!”金贵说,“我他妈就见过虎逼朝天的人!” “我见过。”胡卫东不动声色,淡定地说,“我四岁的时候,我爸领我去长春看过老虎跟狮子。那狮子一声吼,半个长春都能听得见!” 金贵知道胡卫东说话爱夸张,爱煽情,但他若无必要,却很少撒谎,于是,脸上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羡慕的神情,而胡卫东要的,恰恰就是这个效果。 人生中的几个大浪涌过,一切又归于平静。孟和巴雅尔的老岳父痛失爱子之后,好像被妖魔鬼怪吸走了神魄,身体一*瘪虚弱。从前那个不温不火敦厚勤劳的老人,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撑,逐渐萎顿下去。孟和巴雅尔回天乏术,尽管他一再坚持道尓吉没有死,可老岳父却不再相信他,只是留下遗言,要孟和巴雅尔把他葬在儿子旁边。 老岳父说完这话才一个多月,他就真的被孟和巴雅尔埋在了道尓吉“衣冠冢”的西侧。弥留之际,老人家的第二个外孙胡世文呱呱坠地。 这一年是一九四四年,是白音淖尓的丰收年,可老百姓的日子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过得艰难。这一年也是世界格局风起云涌的一年,命运之神不再眷顾日本,无论是经济,还是战事,日本人都开始走下坡路。
满洲国的国民开始为自己被奴役的身份付出代价,这一年秋收,孟和巴雅尔在额尔德木图的帮助之下,地里庄稼的收成很是喜人,可惜交完了皇粮国税,除了一家人的口粮,只剩下如山一般的作物秸秆。为了给老岳父买药治病,办理丧事,时不时地还要配药调理额尔德木图神神叨叨的脑袋,孟和巴雅尔还卖了好几头牛。没办法,现在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气了。 “以前满洲国的钱是一块一块的花,光洋叮当作响。现在是一百块钱一张,过几年,还不得出一千块钱一张的满洲元呐!”不堪重负的孟和巴雅尔指着堆积的玉米秸秆,对妻子秀英发牢sao,“烧火柴倒是不缺了!” 秀英认为丈夫有预知未来的本事,因为满洲国第二年就开始发行一千块面额的钞票了。 孟和巴雅尔给老岳父烧“头七”的前一天,镇上传来了消息,保安队被土匪连窝端了,五死三伤!队长苏和死在离保安队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全身一丝不挂,衣服扒得精光,头上一点伤都没有,不过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他那扭曲变形的尸首旁边,扔着几根两头箍着铁环的马棒,上面沾满了苏和队长的皮rou和骨渣。 老苏和是在去刘寡妇家的路上被杀的,当时的元宝镇已经实行宵禁,夜深人静,除了镇政府、保安队和出急诊的郎中,任何人不许外出,否则后果自负。 尽管做过很多亏心事,但走夜路的老苏和肆无忌惮并不怕小鬼叫门,这是严重缺乏安全防范意识的表现。他哼着小曲,走在月色朦胧的小巷里,丝毫不知死期将至。看到离刘寡妇家已经不远了,苏和队长打算撒泡尿,然后轻装上阵。 这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苏和茫然无知地转回头看去,在昏暗的月色下,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正在森然的对着他微笑,那是死神的模样。 那些人乱棒打死了老苏和,抢了他的“*”,回头杀向了保安队的队部,当晚值勤的应该是四个人,可惜还有四个该有此劫的保安队员在队部推牌九,其余的人都在旁边看热闹。正值保安队的八条好汉大呼小叫,摩拳擦掌,你来我往,赌得热火朝天之际,一群蒙着脸衣着褴褛的人,带着一股血腥气凶神恶煞般冲杀进来。 “*”杀伤力最大,弹匣里面仅剩的三粒子弹打死了三个人,此外,鸟铳、柴镰、斧头、马棒甚至还有石块,杀得保安队鬼哭狼嚎尸横遍野!侥幸活下来的三个人都成了残疾,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三条大汉,在今后的岁月里也没少受到众人的白眼和欺凌。 保安队被打掉的第二天中午,元宝镇开进来两辆卡车,车上拉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军人。“山雨欲来风满楼”,元宝镇家家关门闭户,唯恐惹祸上身。 横路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孟和巴雅尔,他认为这是一次有组织的复仇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