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前人田地后人收在线阅读 - 第二十四章 无烈喇嘛被杀

第二十四章 无烈喇嘛被杀

    “爸,什么叫‘臭老九’?”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今天我在学校的cao场上弹玻璃溜溜,看见周老师跟唱歌最好听的吴老师吵架,周兰花说吴老师是‘臭老九’,还说吴老师总是翻着白眼瞧不起人。”

    “现在没有人叫‘臭老九’了,周兰花是在骂人,她始终嫉妒吴老师比她本事大。今年,吴老师已经平反了,她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如果不是命运多舛,吴老师现在可能是一个歌唱家了。”

    “那谁是‘臭老九’呢?‘臭老九’是什么意思啊?”

    “在元朝,咱们蒙古人把全天下的人分成四等,把所有的职业,也就是工作分为十种,你知道元朝吧?”

    “不知道,没听说过。”

    “元朝是我们的祖先建立的一个朝代,可惜因为不会管理,没有人提出好的办法,所以老百姓吃不上饭,饿死了人,只好全都放下耕田的锄头,拿起刀枪聚众造反,最后蒙古人被一个叫朱元璋的人从中原给打出来了。你在收音机里听过,朱元璋就是刘宝瑞的相声,把你逗得不行的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里面的朱重八。”

    “噢……”

    “元朝当官的把读书人排在第九名,第十名是乞丐,也就是要饭的,那时候读书人的地位很低,人人都瞧不起他们,这就是‘臭老九’的来历。不过,吴老师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啊?还不都是有文化的人。”

    “现代的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他们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元朝的读书人整天摇头晃脑,只会唠叨之乎者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百无一用,他们对社会的贡献,甚至还不如目不识丁的工匠农夫,所以当时的蒙古人无法理解他们的存在。那时候的读书人就像你爷爷,目空一切,却又样样稀松。有一年,苏联红军抢了你爷爷的西瓜,你爷爷气得不行,跑去向日本鬼子告状,正在忙着逃跑的日本人差一点枪毙了你爷爷。所以说呢,你可以多跟爷爷认字,却不能接受他的思想,你要学钱学森,钱三强,以后做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齐家治国平天下’,千万不要学你爷爷!读了一辈子书,学得内容倒是五花八门,可是除了赤脚医生水平的那点医术,没有一样能够学以致用,只混好了自己的一张嘴。”

    胡卫东很矫情地跟爸爸挤在一起,被窝里很暖和,胡卫东的心中又踏实又温馨,打过针的屁股也不疼了。胡世文晚饭时喝了点酒,搂着扁桃体发炎有点发烧的儿子唠嗑。他和父亲孟和老人酒后抬杠闹了个半红脸,不论是口才,还是医学上的理论,孟和老人都稍逊风sao,压根说不过差点儿师范学校毕业,然后又在白求恩医科大学进修过的儿子,最后恼羞成怒摔了一个盘子,爷俩的这次以酒增进感情的晚餐,非常狼狈地收场了。

    白音淖尓的湖面开始结冰的时候,额尔德木图从奉天的牢房里出来了,罚没赎金,具结悔过,折腾得无烈喇嘛倾家荡产。而大满洲国对“反满抗日”言行的处罚,除了拷打劳役,还有无数次的忏悔宣誓,经过rou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摧残洗脑,额尔德木图对“五族共和”畏惧如神明,甚至在解放好多年以后,只要有人说起伪满洲国如何如何,他都露出害怕的神情,连连摆手,不敢“说”满洲国的坏话。

    村里人很快就发现了额尔德木图有一点异常。他始终神情恍惚,举止怪异,有时候好几天不说一句话,一旦说起来,就会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而且内容不合逻辑,跳跃性的思维令闻听之人摸不着头脑。很明显,他不是刺激过度,就是被打坏了脑袋。

    无烈喇嘛只有这么一个传香火的宝贝疙瘩,眼看着半疯半傻不成个人,心里十分煎熬,每天百无聊赖借酒浇愁,有一点闲钱都打了烧酒,祭了已经入魔的五脏庙。

    转眼到了严冬,湖面冻得结结实实,可以行车走人了。这预示着收割芦苇的季节已经来临了。收割芦苇要用的工具叫做“冰推子”,有点像特大号的剃须刀,雪橇一样的底座,上面嵌着锋利的刀片,cao作的人哈腰撅腚双手用力,一耸一耸地推动它前进,挺立的芦苇无奈地被“冰推子”割倒趴下,然后静静的等着人们的打捆出售。

    无烈喇嘛领着儿子忙碌了一天,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父子二人拉着“冰推子”往家走。额尔德木图今天的情绪高涨,从早到晚说个不停,只是在午饭时间,因为他手和嘴没闲着,肚子饿得非常厉害,所以才消停了一会儿。

    从芦苇荡里出来,刚刚走上回村的小路,父子俩正好遇见了同村赶着骡子车的包六斤,就招呼他帮忙捎个脚,爷俩把“冰推子”抬到了包六斤的骡子车上,三人挤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朝家走。

    包六斤把这父子俩一直送到了家门口,额尔德木图笑着大声说:“到家喽!”

    这是他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情绪兴奋得有点过头的额尔德木图说完这句话后,纵身从不高的骡子车上跳了下去,落地时重心不稳,摔了个大马趴。无烈喇嘛骂道:“真是一只不会叫的柴狗!下个车也摔跟头!”

    额尔德木图好半天才爬起来,当时很可疑地一言未发。这本来是一件小事,无烈喇嘛根本就没有放在心里,以为儿子只是摔疼了,说不出话来。直到一个多月后,无烈喇嘛发现儿子这段时间好像一直没有说话!

    “屋漏偏逢连夜雨”,额尔德木图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哑巴,还是一个反应迟缓憨痴愚钝的哑巴。在多次延医求药无果之后,悲愤异常的无烈喇嘛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都是儿子被保安队当做“反满抗日分子”拷打折磨造成的,有一天,喝得胡天黑地的无烈喇嘛跑到了保安队门前讨要说法,孟和巴雅尔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家睡一觉吧!千万别惹来大祸,喝酒生气的时候,要把带着怒火的话,压在舌头底下!”

    无烈喇嘛哪里听得进去?他跑到元宝镇保安队的门前,一屁股坐下去,骂得不亦乐乎:

    “叼走绵羊的饿狼肥了,接过脏钱的官浮了。你们是一群吃rou的狗,牙红了;你们是一群贪财的人,心黑了!早晚有一天,你们吃得过饱的肚皮,会承受不了,你们做过恶的心肝,天理容不下!腾格里看着你们,她会让你们种庄稼不得收成,她会让你们一辈子多病多灾,你们的子孙会断绝香火,你们本人会永不超生!我向腾格里起誓,你们必将全身流血而死!”

    无烈喇嘛词藻丰富无与伦比的叫骂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元宝镇的闲人们抱着娱乐的态度聚在一起,等待着院内保安队的反应,他们预感到接下来的场面一定会十分精彩。

    果然不出预料,保安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时间不长,院里就走出来几个人。打头的是一名穿着军服的日本人,后面跟着横路、包布和以及保安队长苏和。当时孟和巴雅尔还在锲而不舍地拉扯着无烈喇嘛,心里想着把他拉起来,然后劝他回家。

    几乎没有什么迟疑,走在前面的日本军人掏出手枪,朝无烈喇嘛的脑袋开了一枪!枪声震耳欲聋,无烈喇嘛的鲜血脑浆喷溅在孟和巴雅尔的长衫上、脸上,血腥味弥散开来,令人作呕!

    在枪声过后,孟和巴雅尔感到裤裆里一阵湿热,被吓得肝胆俱裂。他见过病死的人,可是从没见过被杀死的人,更何况这件事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转眼间逃的一干二净。包布和飞快的上前一步,扶起了孟和巴雅尔。他的这个动作使那个日本人放弃了想开第二枪的打算,救了孟和巴雅尔一条命。

    也是无烈喇嘛命该如此,那个日本军人只是到元宝镇出差公干,事情办完了,很顺利,还有二十分钟火车就要到达元宝镇的车站,马上就要告别的他正在与横路品茶闲聊,恰遇无烈喇嘛前来讨要公道,于是,这个日本军人便顺理成章地按照自己的逻辑和方式,很痛快地结束了无烈喇嘛的性命。

    失魂落魄的孟和巴雅尔回到白音淖尓报信,可惜无烈喇嘛的三亲六故没人敢出头,只是围着打滚哀嚎的额尔德木图的阿妈发出同情的叹息。没办法,老岳父打发孟和巴雅尔四处张罗,花高价在镇上雇了一辆毛驴车,才把无烈喇嘛血rou模糊的尸首运回了家。

    无烈喇嘛赤条条地来到人间,死去时也是家徒四壁,连棺木寿衣都是囊中羞涩的孟和巴雅尔借钱购置的。白音淖尓的村民把无烈喇嘛葬在了湖北高地的垂柳之下,离道尓吉的那座“衣冠冢”不远。墓xue是孟和巴雅尔千挑万选定下的,这里风景秀丽,静谧清幽,回首可见家乡,远望碧波荡漾,冬避冰雪,春躲风沙,夏天柳荫如盖,不怕似火骄阳,如果有过路的邪魔恶鬼侵扰,还有“狗腚将军”相伴左右,可见孟和巴雅尔煞费了一番苦心。

    葬礼结束后的傍晚,额尔德木图由阿妈领着,来到了孟和巴雅尔的家中。进门之后,在阿妈的催促下,额尔德木图向孟和巴雅尔的老岳父磕头如捣蒜,认了老人为义父。

    老岳父知道额尔德木图独自一人难以为生,阿妈此举有托付照顾的意思,只好流着泪答应了。

    第二天,额尔德木图发现阿妈不见了,厨房的锅里还有做好的饭菜,只是再也找不到人了,连续数天,众人村里村外遍寻不见,五十多岁的女人,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离家出走了,从此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