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轱辘炮
胡卫东流年不利,尿炕被苏晓丽抓了个现形。胡世文把儿子的被褥晾在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上,看到隔壁金贵妈也在晾晒着被褥,胡世文笑嘻嘻的问道:“金贵也画地图了?” “画了,画了一幅罗马尼亚地图。”金贵妈还挺幽默。 胡卫东看见苏晓丽刮着脸皮羞他,很是害臊。孟和老人递给孙子一个大海碗,对他说:“老规矩,去吧!” 逼迫尿炕的孩子挨家挨户讨要咸盐,是高原上约定俗成的规矩。从何时起以及为什么要如此惩罚本来就羞愧难当的孩子,已经无从考证。老一辈认为,小孩子之所以尿炕,归根结底是因为懒惰和意志力不够坚定,明明尿憋的很厉害,却因为贪睡不肯起来,一拖再拖,结果弄得被窝里泛滥成灾。挨家挨户的讨要咸盐,恐怕能够起到“知耻而后勇”的教育目的吧。 胡卫东极不情愿的拿着大海碗出门了,金贵妈从墙头看见,也喊着让金贵快点儿,去跟胡卫东做伴。 胡卫东端着大海碗,金贵头上顶着一个搪瓷脸盆,今天正好是礼拜天 ,不论他们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人,弄得好几条街道喜气洋洋。 胡卫东和金贵转了一大圈儿总算完成了任务,回到家里时已经九点半了。礼拜天吃两顿饭,全家人的心情很愉快,都在笑呵呵地等着他开饭。炕桌边苏晓丽和胡卫华一边一个靠在孟和老人身旁,看到胡卫东小心翼翼的端着一大海碗大粒咸盐进屋,胡卫华喊到:“尿炕精回来喽!” 早晨的馒头被奶奶蒸的很大,土豆丝也炒的很香,苏晓丽和胡卫华只吃了半个馒头就饱了,她们大声嚷着“吃饱了”,把剩下的馒头扔到了孟和老人的碗里面,孟和老人丝毫不以为仵拿起孙女剩下的馒头就吃,还把苏晓丽剩下的半个馒头挟给了胡卫东,对他说:“都吃了,不许剩饭!” 孟和老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十分严重,对孙女漠不关心,好像怎么样都不会惹他生气,不过对胡卫东就不同了,站得有站相,坐得有坐相,吃饭时说话不行,撒饭粒不行,剩饭剩菜也不行,弄得胡卫东在爷爷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家属队没有礼拜天,什么时候有活就什么时候上班,陶迎春大清早就领人上山了,苏西庐早饭都没吃着急去二连办事,临走前告诉苏晓丽今天到胡卫东家里吃饭,下午他才能回来。轻车熟路的苏晓丽就这样把胡卫东堵在了被窝里。 家属队二十多个人都在场部东面的杏山北沟割苋菜、灰灰菜,还有几个在山底下挖“婆婆丁”和“车轱辘菜”,“婆婆丁”就是蒲公英,“车轱辘菜”秋天结的籽就是“车前子”。农科站的刘兽医说,养猪场的猪再不补充点野菜,就要集体大便燥结死掉了。可怜的猪们已经一冬天没有见过绿色,哪怕是一小块白菜帮子。也是,军马场的每一片菜叶都来之不易,蔬菜水果始终是军马场人的软肋。胡卫东和苏晓丽在这里找到了陪mama出工的齐东强、二扁头,二人自得其乐采摘了不少的“鸡爪花”、“耗子花”和“马蹄莲”,看见苏晓丽来了,把花全给了她。 还有不到十天就是“六一儿童节”了,大自然生机勃发,到处都是新生的野菜和大人孩子都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入乡随俗,大人们也跟随孩子称呼那些美丽的花朵。一簇一簇的“火柴花”,蓝灰色的“耗子花”,黄芪在春天绽放的深蓝色“灯笼花”,路边田垄的“马莲花”,莲叶抽去芯蕊还能吹出吓人刺耳的声音,此外还有无数黄白红紫不知名的花朵竞相开放,有时候爬上一个小山冈,冷不丁会被花团锦簇的群芳吓一跳。 到了盛夏更是不得了,狼毒花招风引蝶,牵牛花烂漫天真,还有鲜红的山丹花令人心醉,再走远一点,老爷山西沟的红芍药、白芍药开满了整个山谷,“封建余孽”褚老道把这个山谷命名为“芍药谷 ”,在他的劝说下,很少有牧民在这里放牧牛羊,其实褚神龙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牛羊才不稀罕把芍药花当做食物。 不过,这些风景跟杏山的杏花比起来,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杏山在场部的东面,仙女河的北岸,离场部大概四五里路,它和造型奇特的鸽子山是邻居,与仙女河南边的老爷山遥遥相望,彼此思念。 鸽子山是一座平地拔起的石崖,形状有点像埃及金字塔旁边的人面狮身像,不过朝南的一面有一个似洞非洞可以遮风挡雨的凹陷 ,就像把一个舂米的石臼立起来一样。山上栖息着上千只野鸽子 ,当它们被人惊扰时常常遮天蔽日地飞起来。由于野鸽子太多,鸽子山上到处都是它们的粪便,人们嫌脏,反倒不去打扰它们。 高原外面的人传说,草原有四宝“天鹅、地鸨、鸽子rou、黃鼠”,这种说法在军马场没有得到验证。军马场附近没有泡子或者湖泊,天鹅从来只是路过,并不在这里歇息。大雁和大鸨倒是有人捕杀,可是从没有人用枪打过野鸽子,也很少有人去逮草原黃鼠。 蒙古黄鼠俗称“大眼贼”,长相很可爱,有点像穿着土黄衣服戴着眼镜的黄鼠狼,只是外表没有那么狡猾,远远的看到人后,它就会立起身子来进行观望,一旦确认有危险,就会发出“吱”的一声钻进洞里。孩子们有时候会捉它们玩。黄鼠很好捉,只要往它的洞里灌水,它就会被淹得七荤八素爬出洞口,不过,谁也不会打死它们,多数时候只是玩一玩“捉放曹”的把戏。 鸽子山的邻居就是大名鼎鼎的杏山。 杏山是由八座不算高但却很陡峭的小山环抱在一起组成的,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形成大大的半个圆圈,山体向阳的一面除了石缝里长出来的为数不多的灌木,剩下的全部都是野杏树。 每年的五月中下旬,正是杏花怒放的时节,远远望去,杏山就像上古大神遗落在人间的花篮,粉里透白,白里映红,惊艳于天地之间,沁人心脾的花香飘散于数十里外。 胡卫东此刻也在看着远处的杏山,不过他可没有欣赏杏花的雅兴,而是在心里面默默地发誓,一定要在杏山上的杏树结满嫩嫩酸酸的野杏时,饱饱地大吃一顿,不吃倒牙绝不罢休!想到这里,胡卫东两腮一阵发酸,嘴里溢满了口水。 这个季节的孩子都挺馋,因为冬储窖里面的水果已经告磬了,土豆白菜也所剩无几,冬季渍好的酸菜开始串味儿,每天的餐桌变得不再那么吸引人,如果大人高兴的话,能够烙几张糖饼就算是意外的惊喜了。很多长身体的孩子嘴唇开始爆皮干裂,脸上长癣,这是缺乏维生素的症状。 军马场的食物结构比较单一,除了小麦、油菜几乎没有别的作物,油菜籽被只有两个职工的榨油厂加工成菜籽油,小麦加工成人吃的白面和猪吃的麦麸。一年三百六十日,馒头花卷严相逼,粮店里只有高粱米一种粗粮,还经常断货,小米一般都是坐月子的女人才能享用,每当闻到小米粥的香味,都会有很多小孩幻想自己生孩子的情景。逢年过节时每人供应的二斤大米是孩子们的最爱,胡卫东吃大米饭时几乎不嚼,只听得喉咙“咕噜”一声就咽下去了,往往爸爸一碗米饭还没有吃完,胡卫东已经三碗饭下肚了。 不过却有另外的一种说法:如果小孩在听到小狗放屁的时候笑了,脸上就会长癣,这恐怕是逗孩子的一种伎俩,大人们不会真的这么认为,于是脸上长癣的孩子通常成为他们取笑的对象,“你是不是在小狗放屁的时候笑了?” 被问的小孩总是气急败坏地回答:“没有!” “你撒谎!你就是在小狗放屁的时候笑了,要不然你的脸上怎么长癣了?”看到孩子着急样子,提问题的人异常开心。 青草已经一拃多高了,牛羊开始“跑青”,它们像吃馋了的孩子到处撒欢,挑挑拣拣,对陈旧的枯草不屑一顾,羊羔、牛犊、马驹仿佛洞彻天机似的争先恐后地在这舒适的日子里降临世间,这是牧人一年中最cao心的季节。 几个小伙伴看着坡下的牛羊和来来去去忙碌的人们,知道这里不是玩“人间大炮”的地方,于是呼朋唤友朝西边的石头山进发。梅花对着儿子叮嘱道:“记住了,只准拿轮胎,不许爬废铁堆,省的让尖头利角的铁片扎出了血,山下有人时不许冲着人放轮胎!那轮胎飞起来能把人撞死!你们听没听见?!” 齐东强“嗯哪”“嗯哪”地答应着,脚底下却加快了速度。 二扁头mama也在后面喊:“看着点儿脚底下,现在有长虫了,还有,别让‘草爬子’给叮了!” 狼、蛇和咬人后钻进皮肤的“草爬子”是高原上所有人的噩梦。 胡卫东领着齐东强、二扁头和苏晓丽直奔修配厂存放旧轮胎的车库,meimei太小了,还玩儿不了“人间大炮”,所以胡卫东没有领她。金贵被爸爸金福山带上山捡干牛粪去了,他不愿意去,但是没有办法。那个在梦里把胡卫东折腾得尿了炕的王三蛋王司令得了急性阑尾炎,昨晚肚子疼得直打滚,连夜被吴达來的“乌拉尔”送到了黑城子的医院。医院唯一能够完成阑尾手术的邓立唐今年得了一场病,一只眼皮耷拉下来,手还抖个不停,现在外伤缝合是胡世文和张灵壮着胆子在干,也是没有办法,总不能割个口子也把人家往黑城子送吧?如果那样的话,军马场医院的脸面何在? 苏晓丽只会瞎起哄,根本就滚不动轮胎,因为把轮胎滚到山顶上需要很大的体力和耐力,看样子今天只有三门“人间大炮”了。 石头山的尖顶日积月累已经被家属队挖成了一个大坑,场部所有房屋的石材都来自这个大坑,放炮崩得松动的青石板、青石条被“巾帼不让须眉”的家属队妇女们用撬棍一块一块的从山体分离出来,然后抬上车,拉到建筑工地,变成了一栋栋仿兵营的石头房。如果没有那一条运输石头的车辆行走的道路,石头山更像是一座大火山,石坑就是那火山口,坑口边上茂密的野蒿杂草遮蔽得石坑里暗无天日,站在坑底,处处如犬牙参差,阴森恐怖,与坑外鸟语花香阳光明媚的景色形成强烈的反差。
胡卫东他们几个把废旧轮胎滚到石头山顶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了,轮胎是个头最小的,好像是“吉尔131或者“北京吉普”的。轮胎是一个调皮鬼,下坡时活蹦乱跳,追都追不上,上坡时推一下倒退三下,一不小心还往山下跑,弄得大家白费了半天劲。 到达石头山顶的时候,胡卫东、齐东强和二扁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们舍不得把辛辛苦苦滚上山的轮胎马上放下去,就像好饭不怕晚,好rou不怕炖,好故事要讲给最好的朋友,他们把轮胎依次排开摆好,只等着歇息过后,好好的享受那速度与激情的一刻。 最为轻松的苏晓丽也没有闲着,她漫山遍野的奔跑,采摘了一大捆酸甜多汁的“酸不溜”犒劳辛苦的战士们。“酸不溜”又叫“酸木浆”,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暗红的茎杆,剥了皮后放进嘴里,酸甜清香的味道绕遍五脏六腑,然后直透脑门,胡卫东干脆不剥皮直接放在嘴里嚼,一直嚼到只剩下一小团干硬的纤维,再吐出来,倒也省了不少事。 二扁头光吃“酸不溜”觉得有点不过瘾,跑到石坑里采了不少“老鹰叶子”,也就是野生的大黄。大黄的茎杆酸味十足,呛的二扁头眼泪汪汪口水四溅。 石头山的坡度适中,除了可以从山上往下放轮胎,冬天可以滑冰车,秋天“猪鬃草”成熟的时候还能“滑草”,石头山下一直向西到半拉山,再从半拉山向东南直到南山靶场,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只有一条从乌兰大坝的狼道延伸过来的草原路。 苏晓丽眼尖,她看到草原路上冒起一股黄尘,知道有车从二连方向过来了。她对身边的齐东强说:“你们把轱辘都立起来瞄准,看看能不能打到过来的那辆车!” “不行吧?要是把车给人家打坏了,人家不得找咱们家里去啊!”胡卫东听到了,不太赞同,他今天考虑得比较多,因为最近有点不太顺利,不得不多加点小心。 “没事,打人能打坏,打车一点事儿都没有。你们放心,听我口令 !”苏晓丽高兴的用几根“酸不溜”抽打不太起劲的二扁头和齐东强,说: “我们要掌握好提前量!” “还是算了吧!”胡卫东心里实在没底,他用央求的语气对苏晓丽说:“等一会儿没人没车的时候,我们比一比谁的轱辘炮打得远,你来当裁判!” 苏晓丽有点不高兴,眼睛看着石头山下的草原路,从这里到草原路的直线距离大概有五六百米,远处的黄尘越滚越近,忽听苏晓丽大声的喊道:“吉普车,是我爸的吉普车!” 苏晓丽急忙对胡卫东说:“是我爸的吉普车,就算打坏了也没事!” 胡卫东、齐东强、二扁头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一阵欢呼雀跃! 苏晓丽看着西面急驰过来的吉普车,告诉三个轱辘炮手瞄准山下草原路边的一丛艾蒿,等待她的命令。三个炮手扶着轮胎,身子半蹲,全神贯注,蓄势待发。 草原路上正是沈长安驾驶的吉普车,车的后排坐着昏昏欲睡的苏西庐,二连又撤掉了一个牧马点,有十几个牧工需要调到其它连队,被调动的职工心怀不满,聚集在连部把二连连长乌云毕力格打得满头大包,要是没有童玉宝护着,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苏西庐声嘶力竭的吼了大半天,才把这件工作做好,中午乌云毕力格摆了两桌酒席,少不了以酒会友,跟那些职工喝得眼泪汪汪 。将心比心,职工们也不容易,有刚结婚的,有孩子还小的,搬一回家,等于扒一层皮。 沈长安是一个称职的司机,他不喝酒,不乱说话,能够吃透文件的精神,领会领导的意图。此刻的他正在专心致志的开着破旧不堪的吉普车,下了乌兰大坝,出了狼道,最后的一段草原路平坦光滑,再过三五里,就能看见周兰花的大众脸和她的嬉笑怒骂了。 忽然,一个不明物体从车前冲过,撞在深深的道辙上,翻滚着飞起三四米高,情急之下,沈长安连踩几脚刹车,接着车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引擎盖子也被一个黑乎乎的家伙砸中了。 慌了神的沈长安下意识的打了两下方向盘,然后吉普车就躺下了。 躺在了草原路刚刚铺满绿色的道辙上。他看到蓝蓝的天上飘来了几块乌云,好像要变天了,不是一九七八年的第一场雨,就是一九七八的第一场雪。 山上的一帮孩子做梦也没有料到“轱辘炮”真会打翻一辆车,苏晓丽看见沈叔从车里爬出来,打开后面的车门,把满脸是血骂骂咧咧的爸爸从里面拉出来,顿时就吓傻了。 几个惹了祸的孩子互相拉扯着跑进了石头坑,苏晓丽全身颤抖哭着问胡卫东:“我爸是不是被咱们给打死了?” 胡卫东瞧了瞧几个小伙伴,强做镇定地说:“没事儿,你爸是共产党员,真大炮都轰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