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围剿钱老五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 ,横无际涯;朝辉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sao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从吃完早饭开始,金福山就摇头晃脑完全陶醉在自己抑扬顿挫的朗读声里,欲罢不能。前两天,孟和老人送给他一本油印的《奇文共赏》,这是他年轻时自己编纂的小册子,喜欢的诗词歌赋都在里面。金福山还看到一本孟和老人手抄的《胡湘子手录奇文共赏》,工工整整的小楷,古香古色的装祯,令金福山爱不释手。 他哀求了好半天,孟和老人也没有送给他,说是要留给孙子,只给了金福山这本油印的《奇文共赏》,并对他说:“看在你爱好学问的份儿上,一般人我还不给呢。” 金福山如获至宝,光是这篇“岳阳楼记”就花费了他一个礼拜的业余时间。每当看到不认识的字,他就去查金贵的新华字典,朗读通顺后,对文章的意思一知半解的金福山,还特意让盖利民给他讲解了一番。 金福山很忙又很闲,每个月的两三场露天电影,使他有很多的空余时间。有时候他又忙得要死,因为他被苏西庐盯上了,领导指到哪里,金福山就必须打到哪里。在皮革社制马鞭,去面粉厂灌袋子,有时候到南山牧马点打替班,都快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多面手了。也就是说,金福山忙还是不忙,完全取决于苏西庐是不是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时候苏西庐的心情好还是不好。 金贵坐在地上的小马扎凳上等爸爸。今天南山靶场举行打靶比赛,已经快要到时间了。看到爸爸正在背诵课文,金贵虽然心里着急,但却不敢催促。mama坐在炕上给金贵的衣服打补丁,金贵对mama说:“妈,你能不能把补丁打得好看点,人家卫东的补丁可好看了。” “行,这回看你老娘的手艺。”金贵妈很自信地说,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军马场的靶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家长参加训练或者比赛的, 孩子才能去看热闹、捡子弹壳,否则吴成光会毫不留情的把小孩子赶走。家里大人都不是民兵的孩子如果想看打靶,大人往往陪着笑脸,领着自己的孩子前往。靶场后面不远有一条壕沟,就算是掩体,小孩子蹲在里面看打靶时,不许说话不许笑不许打闹,得到命令时才能一拥而上疯抢子弹壳,如果有人违反规定马上就会遭到驱逐。 金贵见爸爸读的高兴,冷不丁问道:“爸,你念的sao人、sao人的,啥是sao人呐?” “sao人是指熟读《离sao》之人,《离sao》是古代一个人写的诗。” 金福山很得意的给儿子解释。 金贵钦佩地看着爸爸,由衷的说:“爸,你真是一个sao人呐!” 听到儿子的夸赞,金福山心里感觉不是滋味,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头。炕上给金贵补衣服的金贵mama憋不住哈哈大笑,一语双关地说:“儿子,你说得太对了,你爸确实是一个sao人!” “哎,这个二傻子老娘们儿,还是打靶去吧,可别迟到啦。”金福山赶紧穿鞋背枪,领着金贵出门了。 南山靶场坐落在南山下,一马平川,连一个小土包都没有。南山是非常少见的单独矗立的一座山,它跟其他所有的山脉都没有联系,独来独往,六亲不认,山的南面有一条浅浅的山沟,只生长一种叫做“哈拉海”的野菜,跟幼时的野蒿极度相似。每年春天很多人都会钻进这条山沟采摘嫩嫩的“哈拉海”,回家和白面做成“疙瘩汤”,味道十分独特,“哈拉海”没做熟以前有毒,不会采摘的人往往被叶面上白色的绒毛蛰了手,尤其是手背,被蛰了以后很快就会红肿起来,烧灼的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哈拉海”就有蒙语“烧灼”或“烫了一下”的意思。 南山很高大,像一个倒扣过来的大海碗,也像机关食堂蒸出来的大馒头,山上除了齐膝深的野草和几个大蘑菇圈,还有一个铁架子 ,据说是给飞机导航用的,所以孩子们又把南山叫做“架子山”或者 “馒头山”。 南山靶场人喊马嘶一派生龙活虎的气象,比赛用的定位靶和移动靶已经准备就绪,所谓的移动靶就是五颜六色挂在高处的气球,骑马跑过去时用枪打中才算数。定位靶可以自由选择卧式、立式和跪式,比如胡世文最擅长的就是卧式静射,一动起来就打不准了,金福山是打移动靶的高手,还能左右开弓。 孩子们蹲在掩体里,欣赏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枪支。除了比较常见家家都有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三八式步枪”以外,平时轻易不拿出来的长枪短炮也轮番上阵,其中很多枪只是壮声势的摆设,因为早已经没有这种枪的子弹了。带轱辘的钢板机枪,弹匣在上面的转盘子机枪,歪把子机枪,枪管粗大带散热孔的美式*虚张声势在靶场旁边一溜儿排开。金贵、胡卫东、齐东强、二扁头和王三蛋对这些家伙不太感兴趣,昨天下午吴成光点库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他们一帮,于是便让几个孩子帮忙,满满当当一库房的枪支和马刀被几个孩子整个搬动了一遍,玩得不亦乐乎。临走时吴成光送给胡卫东一杆小枪,枪身长有一米左右,小巧玲珑,和胡卫东的身高正成比例。吴成光告诉胡卫东这是“来福枪”的一种,专门给骑兵用的马枪,能够骑在马上单手射击,子弹早已经没有了,现在就是一根烧火棍。这是胡卫东童年最酷的一个玩具。 第一轮比赛开始了,大家轮番上阵骑着马跑过来跑过去,对着迎风晃动的气球射击,枪声“啪啪”不断,像炒豆子一样。跟着胡卫东第一次来看打靶比赛的苏晓丽吓得紧捂着耳朵。只见金福山打马过去,“啪啪啪”三声枪响,三个气球消失了,大家齐声喝彩,金福山愈加兴奋,跑过去后掉转马头,来了个左右开弓,三声枪响过后,又消失了两个气球,只有一枪脱靶,众人掌声如雷。 这是相当不错的成绩,看来今年移动靶的第一名非金福山莫属了 。金贵知道爸爸是军马场移动靶射击技术仅次于二连童玉宝的人,相当于“隋唐演义”里排名第二的好汉宇文成都。齐志国的成绩也不错,第一靶三枪全中,不过他可不会左右开弓,只好打马跑回来再跑过去,也是只有一枪脱靶。 苏西庐掐着腰威风凛凛的站在靶场边指挥,他已经开始发福了,腰上扎着的军用腰带又往外松了两个扣眼。对于比赛,苏西庐有自知之明,他枪法不行,眼神也不济,骑在马上连靶子都不一定能找得到,还是总领大局发号施令比较好,省得让属下看笑话。众所周知,在军马场的这些年,苏西庐打猎的唯一收获就是老爷山下那只倒霉的狍子,要是有人讲到打猎的话题,他能拿出来参与谈论的就是那只狍子,那只狍子被他挂在嘴边足足有好几年,直到后来自觉没趣才算罢休,除此之外,苏西庐的打猎收获恐怕只有用弹弓打死的麻雀了。 苏西庐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放进嘴里猛吹一下,然后高声喝到:“全体集合!” 看到大家排好了队伍,苏西庐大声说:“立正,稍息。现在休息十分钟,准备下一轮比赛。就地解散。” 看着地上黄灿灿的子弹壳,孩子们早就按捺不住了。此刻不禁发出欢呼蜂拥而上。苏晓丽把军用挎包拉到身前紧跟在胡卫东身后。 胡卫东飞快的拾起地上的子弹壳,直接扔进苏晓丽撑着的挎包里,两人配合默契捡的比谁都多。就在胡卫东忙碌的时候,他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胡卫东被撞的四脚朝天,爬起来一看,原来是钱老五。钱老五嬉皮笑脸地把胡卫东掉在地上的子弹壳捡起来 ,装进了自己的挎包。胡卫东十分生气,上去推了钱老五一下, 气冲冲地问:“你撞我干啥?” 钱老五看了看左右,发现胡卫东的几个同党不在身边,立刻胆气十足,他上去连推几下,肆无忌惮地说:“撞你咋的?就撞,就撞,不服就揍你!” 胡卫东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钱老五,没敢轻举妄动,“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他恶狠狠的对钱老五说:“你等着!” 钱老五丝毫不以为意又用力推了胡卫东一下,才满不在乎的到别处去了。他已经想出来对付胡卫东上来就咬的招数,只要胡卫东的脑袋往前一凑,在他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咬到rou时,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向后一拉,凭自己的个头和力气,很容易就可以打败胡卫东。 苏西庐的哨声又一次吹响了,胡卫东只好忍气吞声地回到掩体里面,在苏晓丽的眼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感到很丢脸,看见金贵和齐东强离他不太远,胡卫东连忙朝他们招手。金贵和齐东强看到胡卫东,连忙猫着腰跑过来,三个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一会儿,一致决定向钱老五发起挑战。 做出了决定之后,胡卫东心里的气愤和紧张反而消失了,他看到爸爸趴在地上瞄准,好半天才打出一枪,很多等不及的人喝着倒彩。胡卫东听爸爸讲过射击的窍门,心要“稳”,这是最重要的;准星、标尺和眼睛三点一线,这叫“准”;待呼吸心跳都平稳下来后,在两声心跳的“嘀嘚”声中间 ,毫不犹豫地扣发扳机,此谓之“狠”。 胡卫东又听到两声枪响,这次时间不长,他知道爸爸已经进入了状态。只看到到报靶的刁大虎跑向定位靶,接着大声宣布:“胡医生,成绩是三枪三十环!” 有人叫好,有人鼓掌,胡卫东知道爸爸稳拿第一名了。 漫长的等待过后,苏西庐终于吹响了哨子,金贵一马当先率先冲出掩体,迫不及待的孩子们像冲锋陷阵的勇士向刚才射手们呆过的地方跑去,地上黄灿灿的子弹壳比金条的吸引力都要大,金贵一边跑一边还扯着嗓子喊:“弟兄们,一人二两大烟土,给我冲啊!” 胡卫东为了等候跑得慢的苏晓丽,结果落在了后头,等他们赶到时,子弹壳已经剩的不多了。胡卫东看见钱老五撅着屁股忙得不亦乐乎,奔过去跳起来就是一脚。 胡卫东虽然年纪小,不过平时漫山遍野的乱跑,腿力十足,再加上跑过去的冲劲,一下子就把钱老五踹了个大马趴。钱老五回头一看,见是胡卫东,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钱老五起身后二话不说就是一脚,脚还没有踢到胡卫东的身体,胡卫东朝前一错步,两只胳膊就毫无例外地缠紧了钱老五的大腿,钱老五连忙伸手去抓胡卫东的头发
,可是狠狠地抓了几把,都没有抓住,他忘了胡卫东的头发为了防止生虱子,剃得比光头长不了多少。 钱老五心想“坏了”,胡卫东就像一个要吃奶的饿坏了的婴儿 ,而自己的大腿里子就是一奶瓶甘甜的乳汁,胡卫东“啪”的一声就把脸埋进钱老五的大腿上,紧接着一阵剧痛传来,疼得钱老五叫出了声。被胡卫东咬住和去年被王三蛋家的大黑狗咬住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这一人一狗咬人时都发出“呜呜”的低吼,不见血不松口。 钱老五吃痛不过倒在地上,他刚一倒下,胡卫东的两条腿把他的另外一条腿也绞住了。钱老五对胡卫东的伎俩心知肚明,可就是无法防范。他不敢打胡卫东的脸,越打咬得越狠。钱老五用双手托住胡卫东的脸颊,连声说:“服了,服了,松开嘴行不?” 胡卫东和钱国庆战火纷飞的时候,齐东强一直陪在旁边,他想上去帮忙却无处下手,急得大呼小叫围着二人转着圈跑。金贵光顾着捡子弹壳,早把先头商量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看到那边围了一大帮孩子看热闹,又听到苏晓丽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金贵才呼啦一下子想起来这件事,他飞快地跑过去,照着仰面朝天钱国庆的脸上就是两拳,钱国庆的鼻子当时就被他打出血了。 胡卫东见到了血心里有点惊慌,他一边擦嘴一边站了起来,打算结束这场战斗。从困境中逃脱的钱老五抽空爬起来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骂,骂的内容五花八门不堪入耳,他不跑还好,不骂也罢,这一跑一骂就让战斗继续进行下去了,金贵、胡卫东和齐东强“宜将剩勇追穷寇”,无数的石块、土坷垃砸到了钱国庆的身上。远处的钱红梅看到胡卫东、金贵和齐东强三个小子追打弟弟,可怜的弟弟满脸是血落荒而逃,当时就气坏了。 钱国庆躲到了jiejie身后,有人给撑腰了,胆气自然也足起来,嗓门提高音量,愈加骂个不停。金贵三人看到人家大姐站在前面挡着,不敢上去动手,也跟钱老五展开嘴上功夫的比拼,三张嘴对付一张嘴优势非常明显,不长时间钱老五的调门就降了一个八度。 军马场的小孩骂人都有一套真功夫,这一点也充分验证了人的劣根性。除了收音机上学来的“娘希匹”、“乡巴佬”、“直娘贼”还算比较文雅,其他各种俚语方言中的骂人话差不多学全了,金贵甚至把蒙语的骂人话都搬了出来,骂得钱老五哑口无言,jiejie钱红梅的脸都红了。 “不爱红妆爱武装”钱红梅真的恼了,她喊了一声“闭嘴!”,然后从腰间武装带上的枪套里拔出一把六轮手枪,胡卫东、金贵和齐东强一看,马上就鸦雀无声,心想:“完了,她不会毙了我们吧?” 钱红梅四下张望看到不远处有几只正在觅食的鸡,她冷笑着对胡卫东三人说:“我告诉你们,以后再敢打俺家老五,那边的鸡就是你们的下场!” 钱红梅话一说完甩手就是一枪,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只鸡“噗楞,噗楞”扑打着翅膀死去了。金贵被镇住了,一动也不敢动,齐东强直接哭了出来。 苏西庐循着枪声跑步过来,大声质问:“谁放的枪?为什么不到指定位置?” 老实温柔有着一双细眼睛的毛胖胖向苏西庐告状:“场长,钱红梅把我们知青点的鸡给打死了。” 毛胖胖是开救护车的毛大客的第六个女儿,人如其名,胖乎乎的,说话慢声细语,大家都很喜欢她。毛大客不生儿子不罢休,可惜老天爷一点都不照顾他,连生了八个闺女,老八毛嘟嘟跟胡卫东同岁,听说老婆今年又怀上了。 那只鸡还在垂死挣扎的时候,胡卫东就溜了过去,这时也跑回来带着满脸震惊的表情对苏西庐说:“苏大爷,她把鸡脑袋都打没了。” 马上就要开始“六零迫击炮”的比赛了,苏西庐没有时间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指着钱红梅说:“还不回去站队,等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好男不跟女斗,咱们走!’金贵怕苏西庐一走,钱红梅继续收拾他们,找个台阶赶紧撤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