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都市小说 - 你所想象不到的大英帝国日常在线阅读 - 第三十八章 不是学生的学生

第三十八章 不是学生的学生

    如果你弹琴时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来找我讨论。

    这就是那天晚上舒远明说过的那句话了,路北北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她也记得父母当时欣喜若狂的样子,记得爸爸激动得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赶紧喊一声舒老师。她还记得舒远明仍旧摆摆手说不要这样叫,因为他自己也还是学生,而后爸爸说一定要如此。爸爸最后问舒远明学费该付多少,舒远明回答说原本就不是教,何谈学费。

    只是交流讨论而已,其实连老师都不该喊。舒远明仍旧这样说。

    路北北什么都记得,那天发生过的事情清晰仿若昨日。而当晚他们一家三口离开舒老师家,下楼走到街边时,爸爸突然一把把她揽到怀里,费力地抱起她。

    “小丫头。”他说,“你太棒了,你一定没问题的。”

    那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被爸爸夸奖的时候。但他还抱起了她来,那就是唯一一次。

    路北北从此开始跟着舒远明学琴了,时间不固定,因为和他约课至少要提前一星期。舒远明的日程的确很紧,因为他有时要和德国那边上视频课或者电话教学,练琴更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再甚,乐团偶尔会找他排练,毕竟这也是位签约的驻团钢琴家,他还是得上台。能给北北的时间其实不多。

    所以一旦约好就不能迟到,一分钟也不行,因为在德国呆过的人很在意守时。第一次上课,路北北提前两小时出了家门,提前一小时到了,于是抱着谱子在舒远明家门口站了半个多小时。幸而那天舒老师突然想到什么,随手一开门,于是看到站在门口的路北北。

    她这才进了屋。舒老师让路北北先坐下,随便弹点什么,他自己则拿着几页打印出来的笔记,坐在一旁翻看。第一次带学生,毫无经验,所以他联系了自己学音乐教育的同学,问了他们半天该如何教路北北。他们的话说得太琐碎,干脆记下来打印出来。

    路北北便弹了一段,肖邦的一首小曲子。一曲终了,路北北转过身,一直低头在纸上勾勾画画的舒老师说了句还不错。

    “我回国前跟的那位老师很少称赞别人,还不错已经是他口中的最高褒奖了。”舒老师又说,“所以我也是顺口一说,你别在意——其实弹得很好,真的很好。”

    北北赶紧把嘴角撇平,一点点不爽早就烟消云散。但她确定自己没出声,舒老师也绝对没抬头,所以就完全不明白他怎么发现的。

    “从今天起,你有一些事情要从头改,从头学。”舒老师又说,“国内外教学方式不太一样,我问了问德国那边的同学,他们说你已经学了很久,改起来可能要花一段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好。”北北点头,她挺有信心。

    “还有,你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又是一愣,北北还没回答,舒老师又替她说了。“没提前准备,所以一时想不起来?”

    “是。”北北答,这次她有点不好意思。

    “那下次再来的时候,带着问题来。记不住的话写下来也可以。”舒老师答,“今天咱们先解决点急事吧,刚才弹到这里——”

    他说着拿起铅笔轻轻一点路北北的谱子,那几小节是右手的一组琶音。必须弹得很快,所以路北北有一两个音符没来得及处理好,有点拖。

    “我知道了。”路北北说,顺便点头。“这里我还不够快——”

    “不是这个问题。”

    舒老师说,他终于抬起头。“这里该加踏板,你也做得挺好。但你是抱着‘加踏板就可以不丢音’的想法做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加踏板是为了让声音更好,不是为了让你有机会糊弄。”

    舒老师家里一点都不冷,那根本不是会冷的季节,但路北北倒吸了一口凉气。舒老师的要求肯定会很严格,北北从一开始就想到了,但——

    但舒老师甚至清楚自己会怎么想,每件事都清楚。所以她就没办法说谎,没办法糊弄,哪怕是一点点都不可能。

    “这就是最急的事,态度。”舒老师继续说,“你已经很认真了,但认真得还不够。我听说在学校里你成绩很好,所以你多多少少会骄傲,这挺正常。可你想做个钢琴家,想把音乐里所有事情都弄明白,那你从现在起就该想着把每一个音都弹得更好点,比以前更好。”

    “我会的。”路北北说,“我会回去把这首曲子从头到尾重新练,做好每个音。”

    她说着再次点点头,这次是真的认真。

    态度,路北北记住了这两个字,练琴时她就努力做到照顾好每个音。去舒老师那里时,她也会提前准备好问题,而且绝不迟到,一分不差。同样,舒远明也会关掉手机,一心一意只和她交流——既然已经提前约好,那这段时间就是给她的,不该被别人打扰。

    两人一样专注,短暂的时间里效率相当高。没过多久,老师们就都在说路北北比以前更努力,也更用心了。她似乎又上了个台阶,突飞猛进前所未有。

    但流言蜚语也随之四起。

    “那个路北北,我也没看出来她有什么不一样。”一个家长说,她正和其他mama一起等孩子放学。“听说她文化课一塌糊涂,也就是专业课成绩好点,而且还没好到哪儿去。为什么舒远明就愿意收她?”

    “我也听说了。”另一个家长说,“我看啊,她是不知道塞了多少钱过去呢。”

    “肯定没少花。”第三个家长答,“我儿子从小打的基本功多好?那个手型一摆出来,弹个音阶,弹个快速跑动,一点不变型。音乐学院里的教授看这手型都说好,可是领到舒远明那里,他就是不收,说没时间。这不就是明摆着要钱吗?”

    “算了吧,我听说好老师都是挑学生,到舒远明那个份上肯定也是。”

    第四个家长答,语气有点伤感。“给他钱也没用。”她说。

    “你给了他多少?”前三个mama一起问。

    “一节课四位数。北京那边也得这个价吧?他不要。”

    第四位mama说完就走了,她的女儿已经出了校门,她看到了。另外三个mama凑到一起,小声说这个孩子大概弹得实在太差,换做自己的孩子,这价钱保不齐就没问题。

    以及一晃间,一个mama还瞟到了另一个身影,路北北。这个有撮呆毛的小女孩从小就是自己上下学,爸爸mama没空接送。她这会儿正慢慢往校门口走,形单影只。

    “看。”第一个mama指指路北北,“就是她。你们看出来她有哪儿好了吗?我没看出来。”

    “听说期末考试她还作弊呢。老师教育她,她就真敢回嘴,把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气得直哆嗦。”第二个mama说,“而且以前带头往琴房里带吃的,不就是她吗?”

    “哟,怎么没给个处分啊?”第三个mama问,“大摇大摆到现在?”

    那撮呆毛一晃一晃,就要路过她们身边了,第一个mama突然提高了声调。“为什么没给处分?看看她背后的靠山啊。”她说,“学校哪敢给处分?”

    “是啊,哪敢?”第二个mama也附和道,“作弊,往琴房里带吃的,顶撞老师,能算什么?舒远明的学生,供着还来不及呢。”

    “说句公道话,咱们是音乐附中,文化课也不怎么重要。”第三个mama说,“可是就算不重要,那么容易的考试,我儿子闭着眼睛都能及格。作弊,至于吗?”

    “你塞够钱,你儿子不及格都没事。”第一个mama说。

    身后一大群家长全望着她,有撮呆毛的短发小女孩咬着牙,终究没回头。她一头冲向街道对面的公交车站,今天和舒老师约了时间,不能迟到。公交车上,她还对着车窗玻璃看了看自己的样子,眼睛不红。

    可她有点担心。她知道舒老师看得出来的,他永远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而今天她真的心虚了。下车,拐进小区,慢慢爬上楼梯,路北北努力告诉自己别多想。对着手表时间她敲了门,但意外的是舒老师没应。

    她又使劲敲了两下,里面终于有微弱的声音。“请进,门没锁。”

    路北北这才小心翼翼推开门,躺在地上的舒老师冲她摆摆手。“抱歉,脊椎问题,医生叫我躺着。”他说,“你不介意吧?介意的话——扶我一下。”

    那天她才知道舒老师的身体问题挺严重,他每周都得去医院。医生还要求他每天练完琴后要平躺一会儿,缓解脊椎压力,而且不能是床必须是硬地。他就只好如此。

    幸而治疗很有效果,舒远明回国回对了。路北北当然没扶他起来,抱着谱子坐在琴凳上低头看着舒老师,她一时觉得很不安。

    “不是大问题。”舒老师说。

    “但是会不会影响你练习呢?”

    “医生是说不能久坐,每天断断续续弹五六个小时吧。”

    路北北眨眨眼,舒远明就跟着她眨眨眼。“的确有点少。”他说,“是不是还不如你?”

    “我会弹久一点。”路北北答,“但你不会着急吗?不能练琴,只能歇着。”

    “那又能怎么办呢。”

    舒远明笑了笑。很意外,那并非是无奈的笑容。

    “医生说如果现在不把身体养好,也许某一天就再也不能弹琴了。”他说,“所以就歇着呗。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修身养性。”

    他说着看看窗外。“未必是坏事。不坐在钢琴前,也不意味着不能学习了。”

    路北北就也望过去,外面阳光很好,是个大晴天。

    “弹琴是一生的课题。”舒远明说,“不只是没尽头,而且是每分每秒。好啦,说说你的曲子吧,今天有什么新想法?”

    “这个。”

    北北坐在琴凳上,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她不是没做准备,她想问他最近的练习曲,有些地方她有不一样的理解。平时在来的路上她就会想好该说什么,怎么说,可刚刚那几个家长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突然想不起来了?那你还是随便弹点什么,弹着弹着也许就想起来了。”舒老师又说,“弹弹巴赫吧,哥德堡变奏曲?”

    “我没谱子。”路北北答。这曲子她弹过,可是一整套变奏曲一共三十二首,她背不下来。

    “书架上有,你去翻翻。”舒老师说。

    路北北跳下琴凳,从书架上那一大排谱子里翻出一本哥德堡变奏曲。她敲下琴键,舒缓安静的旋律响起,舒老师就躺在地上听着。一页再一页,弹到第五首的时候,她终于听到舒老师的声音。

    “北北,这儿。”

    躺在地板上的舒老师抬手拍拍琴凳,路北北就停下来回过头。

    “巴赫的Ornamente一定要在拍点上,你有时没弹对。还有,看清楚谱子注释,像Trillo和Doppelt-Cadence,弹法都不一样,有时你搞混了。”

    “英语我听不懂。”路北北说。

    “Ornamente是——装饰音。剩下那两个也是不同的装饰音,你问我中文,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舒老师说着笑了笑,有点无奈。“国内好像不喜欢讲这个问题,我也是去了德国才知道。来,谱子拿过来,我告诉你是哪里。”

    路北北便推开琴凳,直接坐在地板上,坐在舒老师旁边。她捧着谱子给舒老师看,舒老师就用指尖点着乐谱,一点一点给她唱出旋律。那声音慢悠悠,柔和又好听,但路北北一时恍惚。

    她仍旧想着刚刚那几个人说的话。

    “想什么呢?”

    舒老师发觉了,路北北赶紧低下头。“没。”

    她一副架势是等着舒老师继续唱,但舒老师轻轻点点谱子。“和我一起唱,你唱低音。”他说,“省得再走神。”

    “啊?”

    “来。”

    他说着就用手指划了个拍子,重新回到谱子第一页第一小节开始,路北北只得跟着唱起低音。太低的地方她唱不下去,太高的地方舒老师也上不去,所以两人声音都很轻,幸而,都在调上。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到了北北刚刚被叫停的地方,舒老师才停下来,然后问她有没有记住那些装饰音的弹法。

    “记住了。”路北北答,条件反射。答完她突然一愣,谱子虽然只翻了短短五页,可是那么多装饰音,什么样的都有,她怎么可能记得住?

    但话已出口,舒老师点点头。“弹吧。”

    北北只得坐回钢琴前。起手,盯着谱子努力回忆刚刚是怎么唱的。她还故意弹得慢了一点,好让自己有空想,幸而这次舒老师没再打断她。五页弹完,路北北放下手,暗自松了口气。

    居然都对了,她想。

    “是啊,居然都对了。”舒老师说。

    他永远知道她在想什么,路北北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真的很吓人。”

    “我就是知道。”舒老师答。路北北只觉得后背发凉。如果我不管想什么他都知道——

    但舒老师又笑了起来,他再次望向窗外,阳光的确挺好。

    “因为我那时也是这么想的。”他说。

    论年纪,舒远明不算大,论孩子气,有时他比北北更甚。一身冷汗变热汗,路北北重重地喘了口气,终于笑出了声。

    “你可算是笑了。”舒老师又说,“今天碰到不开心的事情了?”

    笑容尚在,眼泪却一下流了出来,从出校门到现在她明明一直忍着。

    她终于把那些话全说了,从头到尾一字不落,末了,路北北说这些都是自己的错,她知道。“但上次你和我说过之后,我就没有往琴房里带过东西了。”她说,“而且我也没有再考试作弊,也没有和老师顶嘴。可他们还在说。”

    躺在地上的舒老师歪过头看着路北北。要不是前一阵听她爸爸亲口说,他就根本没想到路北北在学校里常年那么肆无忌惮,这个小女孩在自己面前时实在太乖太听话。

    “再也没有过?”舒远明问。

    “真的没。”路北北答,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你说过我了,我就没有再这样了。”

    舒老师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路北北说的是真的,否则她刚刚弹琴时,琴声就不该那么委屈。比她现在说着这些话时还委屈。

    而且路北北没在他面前说过谎,因为他分得出来,她就不敢。

    “既然没有,那你还在意什么呢。”他说,“随他们去。”

    “可我明明都改掉了,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凭你比他们更好啊。”舒老师轻声答,“是他们做不到的那种好,所以他们只能说说。”

    “但——”

    路北北低下头,这些话对这个年纪的她实在是难以接受。

    “但你该好好练琴,这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应了。”

    舒老师再次说,声音还是那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