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饿绿眼
三个人推门进了厨房，前呼后拥，大包小包。他们是在楼下碰上了。好几大袋子菜现在堆在餐桌上，大白菜，金针菇，藕，这些都是英国人不吃的东西，很可能见都没见过。孙伯君一样一样往外拿，顺便给Adam介绍菜名，Adam一样一样看着，觉得刚刚在阳台上学到的蔬菜知识又完全不够用了。 “——还有这个，你要的东西。” 路北北说，双手捧出一个纸盒，一旁的李凯伸手掀开盒盖，四个灰色的鸭蛋整整齐齐躺着。 “这是皮蛋？” Adam问，声音居然如此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个在手里，看一看，闻一闻，来回来去研究了好半天。“我可以试试吃它吗？”他又问。 “不要直接吃。”孙伯君说，“等会儿，我要加点调料。” Adam坐回餐桌边，有点心急难耐，李凯和路北北连忙给他拿了瓜子。拌个皮蛋不过几下的事，婆婆还特意摆了摆盘让卖相好点。端着一碟凉拌皮蛋回到餐桌前，他却正看见Adam拿着一枚瓜子，千方百计想剥开壳。 “这可不行。”孙伯君说，“你连皮蛋都敢吃，居然不会剥瓜子。” “每个人都可以吃瓜子，但是勇敢的人才能吃皮蛋。”Adam答，拍拍胸脯。“我很勇敢。”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勇气了。”路北北说，递来个勺子。“Time-for-a-true-display-of-courage.” “你的英文变好了。”夏冬青说，“三文鱼教授果然对你有帮助。” “这句不用他教，天生会。”路北北答。 一盘凉拌皮蛋摆在苏格兰大男孩Adam面前，四个中国人好奇地围在一旁，四双眼睛盯着Adam。这是外国人口中的地狱魔鬼之蛋，而今天Adam就要以身试法。李凯目不转睛地看着，孙伯君掏出了手机要拍视频，夏冬青想了想，还是又给Adam倒了杯果汁，以防他吃吐。 “准备好了？”路北北问。 Adam点点头。他拿起勺子，活动活动肩膀，活动活动手腕，深吸一口气舀起一块皮蛋，一口全塞进嘴里。 “怎么样？” 四个人一起问，异口同声。Adam慢慢嚼着，居然没有出现所有人期待的那种夸张神情。四个人看着他咽下这一块皮蛋，看着他再度开口，听到他荒腔走板的中文。 “不坏。”Adam说，两个字很短所以都在了调上。 “不坏。”路北北重复道，抓抓头发。 “不坏。”李凯说，难以置信。 “不坏。”夏冬青说，小心翼翼抬起头望着孙伯君。 “不坏。”婆婆说，声音平淡毫无感情，剩下三个人赶紧圆场。“这评价很可以了。”夏冬青说，“这可是皮蛋啊，是苏格兰人吃皮蛋！” “而且他都咽了。”李凯说。 “而且是不坏，Notbad，所以就是不错啊！他爱吃的。”路北北说。 “我可以接受它的味道。”Adam说，“但是，它不是——” 他用了amazing这个词，大意是惊艳或者惊吓。显然，皮蛋让他有点失望了。三人不约而同按住孙伯君肩膀，生怕婆婆跑去灶台那儿拿菜刀。但孙伯君一下露出了笑容。 “没错，你是懂行的。”他说，“皮蛋明明是个挺普通的菜，老外非要把它当成魔鬼。” “懂行是什么？”Adam眨眨眼，“而且，我知道你们中国人也把哈吉斯当成魔鬼。皮蛋就是你们的哈吉斯。” 面面相觑，而后是哄堂大笑。按着孙伯君的手松开了，所有人都一起拍拍李凯，这位大少爷是吃过哈吉斯的。第一次提到这东西时，李凯信誓旦旦说其实味道还不错，剩下几个人全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羊内脏剁成馅，加香料塞进羊肚中做熟，这道苏格兰名菜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比仰望星空派的地位还要高。 但其实吃一下就知道，哈吉斯的味道其实挺好。李凯那次愤懑不已，特意去买了正宗的苏格兰哈吉斯来，请宿舍所有人吃了。大家的第一口都是战战兢兢，但嚼一嚼就都点点头。哈吉斯远没想象中那么可怕，只是有很浓的羊rou味道。就着土豆泥一起吃，还挺好。 大家这才纷纷认错，道歉自己误解了李大少爷的味觉。李凯一拍胸脯说小爷也是神农尝百草的舌头，绝不会吃水仙中毒因为一定能尝出来。几人这次坚决不置可否。 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诸多误解寄生于想象。但亲自试一试的话，也许真的不坏。——当然，水仙就算了。 “你们吃过哈吉斯？”Adam问。 “吃过。”几人答，“从超市里买的，还不错。” “超市的不好。”Adam说，“如果你们去苏格兰，可以去我家。我mama会做哈吉斯给你们吃。” 他说着向夏冬青眨眨眼，“我邀请你和你的朋友们一起去。” “好。”夏冬青答。 --- 那天那顿饭吃到了很晚。婆婆特意做了几道挺辣的菜，Adam连呼过瘾，大快朵颐，连最后的酸辣汤都喝得一点不剩。吃得慢的沈畅没喝到，婆婆就只好又做了一小碗，搂着锅不让Adam靠近。Adam一脸忧伤，端着碗求了半天，孙伯君笑着答今天的份没了。 “明天我可以再来吗？”Adam问。 “为什么不可以？”孙伯君答，“我就喜欢能吃饭的人。夏冬青就很能吃。” “喂！” 夏冬青使劲一敲桌子，但Adam端着空碗笑起来。“太棒了。”他说，“我请你去我家吃饭，你一定能吃很多很多。” “对，正宗的哈吉斯，她能吃一整个不带喘气的。”李凯说。 脑袋上立刻挨了一拳，大少爷现在头上已经是两个包，位置特别对称。吃完饭的传统是坐下来聊天，Adam也要入乡随俗。几个人便迅速收拾好碗筷，拿了一堆零食，连原本打算早点走的沈畅都留了下来。 于是天南海北开始侃。Adam其实很能说，但吃饭前大家还不太熟悉，语言障碍又阻碍了他发挥，这会儿吃饱了太开心，他就不再那么拘束，不管不顾有什么说什么从英格兰菜有多难吃，到伦敦贵得要死的学费生活费，再到伦敦人有多大的架子，多喜欢抬着鼻尖看人，五个中国人发现自己居然与一个苏格兰人有无数共同语言，彼此都是兴奋异常。C单元的厨房里此刻中英文混杂，而且还有苏格兰口音的英语，几个人就干脆连电脑都搬了过来，一边查字典一边聊，也丝毫不觉得费劲。 而且他们还是从Adam口中才得知，夏冬青的祖父居然是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 “我认为，我的祖父见过夏冬青的祖父。”Adam说，“他们一定是朋友。” “这我就不知道啦。”夏冬青答，“我其实都没有见过我爷爷。是我奶奶提过这么一句，她也只知道这么点。” “很少人知道。”Adam问，“我和我的许多中国朋友说过这段历史，他们都说从来没有听过。” “是啊，我就没听过。”沈畅说，“和你聊天真的很涨知识。” “学神都不知道，我们当然也不知道了。”路北北说。 “夏工，你爷爷是哪里人？”李凯突然问。 夏冬青报了个地方，少爷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自觉是地理盲。夏冬青便拿电脑搜了份中国地图出来，先给李凯指自己祖父籍贯的地方，又给Adam指指太原那里。“他是在这里参军的。”她说，“太原会战。” “太原。”Adam重复道，“我祖父说过一些地方，可惜我中文不好，不能记住。回去我要查一查。你的祖父还去过别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夏冬青摇摇头，“他的事情我都是听奶奶说的，可奶奶也只说过这些，她知道的也不多。” “敢问军衔？”孙伯君说。男生对这些一向好奇，大少爷是，他也是。不过夏冬青摇摇头。“我不太懂。我就知道他是个副团长。” “那已经不低了。”李凯说，“至少是大尉。” “大尉有多高？”夏冬青问。 两名中国男生一时语塞，一旁的路北北回答说一米八五。几许笑声中，Adam又挠挠头，他一时没明白。李凯笑着摆摆手，突然又想起什么。 “我知道抗日时有个英国来华的医生，叫高田宜。”他说，“是你们苏格兰的吗？” “高田宜？”Adam摇摇头，“不知道。她的英文名字叫什么？” “这——” 李大少爷也摇摇头，“这我可不知道，我去贵阳玩的时候见过她的墓碑。上面倒是有英文，我不认识。” “有一些苏格兰人来中国了。”Adam说，“有的人没有名字，也没有回国。” “没留下名字。”孙伯君补充道。 “对。”Adam说。 “他们何苦。”夏冬青说，“不值得。” “不。” Adam坐直了身子。“很值得。我们帮助中国赢了。”他说，“这难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夏冬青想说什么，最后终于没有说出口。 而李凯看看夏冬青。“你爷爷打完仗去做什么了？”他问。 “好像是转业做了个警察。”夏冬青说，“但是奶奶说，当时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没几年就去世了。” “抱歉。”Adam脱口而出。提起有人去世的话题，说句抱歉是他们的礼节。但夏冬青摇摇头。 “没什么不好。”她说，“幸亏他去世得早，没有看到今天中国——” 她没说下去，几个同学不约而同想到她过去的遭遇，关于研究生，关于工程师这个职业，关于她是个女孩子。沉默几秒钟，孙伯君说：“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这样。” “只是常常意想不到。”夏冬青轻声说。 “一个研究生算什么，你都出来了。”李凯说，“这学校不比你本科的学校好？商科是不行，但我听说工程专业全世界都排得上名。” “啊，研究生的事情。” 沈畅恍然大悟，轻轻拍拍夏冬青肩膀。“其实你要这样想，如果你成绩是第一名，别人就没办法把你挤下去了。还是自己不够努力的原因。” “我的学神啊。”路北北叹道，“我有时怀疑你智商到底有多突破天际。” “没有很高，我小时候去测过。”沈畅说，“真的，这要看后天的努力。” 路北北扶额不想说话，而Adam突然一拍脑门。“我明白了。”他说，“你的意思是，现在的中国不太好。所以你祖父会不开心。” “是啊。”夏冬青答，声音没感情。 “为什么？ Adam问，“现在的中国很好。你们有这么好吃的菜，有宇宙飞船，有很多漂亮的地方，还有很多文化。而且你们很富有，能买很贵的东西。” “是吗？” 夏冬青勉强笑笑。她低下头去，不想再说话。气氛一时有点尴尬，孙伯君连忙问Adam今天的饭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Adam点头，“辣的菜超级，超级，超级好吃。” “川菜嘛！” 孙伯君笑着一拍Adam，“将来你去中国，我领你去吃正宗的川菜你。我女朋友也想去，到时候一起。” “婆婆，除了女朋友你心里就没别人。”李凯说，“最早是我说的，想回头跟着你去四川吃正宗川菜。没想到你这么重色轻友？ “我是尊重女性。”孙伯君说，“你不服气，也找个妹子嘛。” “我不找妹子，我自己去趟泰国算了。”大少爷说，一句话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路北北连忙拍拍少爷。“你这就是想不开了。”她说，“这说明婆婆把你当友。他要是把你当色，事情就大了。” “好像有道理。”李凯点点头。 “为什么有道理？”Adam问，“还有，为什么你要去泰国？” “果然你不是腐国人。”路北北说，“苏格兰公投也是有道理的。” 一片欢声笑语，夏冬青也终于露出笑容。几个人给Adam解释去泰国是什么意思，Adam听懂以后也笑了半天。孙伯君又去洗了点水果来，李凯和路北北则发誓要今天晚上教会Adam嗑瓜子。沈畅和夏冬青看着Adam笨手笨脚地摆好门牙和瓜子的位置，使劲一咬，一枚葵花籽划出一道弧线，飞跃了半个厨房。 “我还是不会。”Adam说，充满忧伤。路北北拿起一枚瓜子轻轻一嗑，嚼了咽了，Adam睁大眼睛看着她，感觉这辈子都学不会。 “全凭技术。”路北北说。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打游戏吗？”李凯说，“我觉得那个黄头发的角色非常适合你，尤其是胸。” 读书周小假期的第一个晚上，C单元里以笑声和李大少爷头上的三个包结束了这一餐。孙伯君很开心，Adam也很开心。夏冬青送了Adam下楼，Adam谢了半天，告诉夏冬青务必要带着这群朋友去苏格兰找他。 “假期来我家。”Adam说，“我也会做饭，我做饭给你们吃。” “一定去。”夏冬青答。 --- 今日特注：英国援华医生高田宜确有其人，其名Courtney，抗日战争中赴广西防治日军细菌战，但因疫苗过敏而牺牲。她的墓地就在今日贵阳市森林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