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啊你当自助
疾风骤雨,来势汹汹,去得也通常挺快。但今天不同。一中午过去了,风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 这么大的雨用英语说,就是天上下猫又下狗——这是一句让人完全摸不到头脑的俗语。路北北一手拉着雨衣帽檐,一手抱着书包走在风雨中,感觉打在身上的雨点真的沉得有小猫小狗的分量。 那也得快点。纵然从他们宿舍走路到学校不过几分钟,但她所在的学院教学楼位置稍微有点偏,在主校园外面。没办法,伦敦地价太金贵,学校没能把所有楼都圈进主校园,只好东一座楼西一座楼散着盖。从宿舍到路北北要去的教学楼,中间要穿过一座很大的车站,不算好走,她必须抓紧时间。 而且今天是见新导师,第一印象不能太差。 路北北这么想着,跑过楼下的小酒吧,跑过人行道,冲向前方的车站广场。偌大的广场这会儿冷冷清清,滞留在车站屋檐下的大概是临时避雨的行人。雨这会儿更大了,她踏上广场,踩着滑溜溜的大理石地面小心翼翼往车站门口走,感觉所有人都望向了她。 不就是个雨衣嘛,她想,每次都被围观。她来到这里才知道英国人不太穿雨衣,可是这么大的雨打伞难道有用?夏冬青倒是打着伞,到了教室肯定一身水。 夏冬青,我算是知道就家里有个催着孩子念书的娘是什么感觉了,路北北又想。可惜我不喜欢念书。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夏冬青回答没有人喜欢念书,而一旁的沈畅接话说她喜欢。夏冬青瞟了沈畅一眼,回了一句现在不是你显摆的时候,然后开始教育路北北要努力。 “你可以不喜欢,你可以念不好,但你不努力就是态度问题。”她说,“这才是最可恨的地方,你在虚度生命。” “可你就很轻松。”沈畅又说,捧着茶杯。这位学神永远如此淡泊,仿佛已经看破世间一切风浪。她的长发也一向安安稳稳地搭在肩膀上,从不滑落,平静又安宁。 “学理工科就是好,聪明就够了。我天天有看不完的论文,写不完的作业。”沈畅又说。 “学神,你是觉得我脾气特别好?”夏冬青说,“我在拯救失足少女,你一定要跟我戗火?我每天下课就泡图书馆画图赶项目,难道很轻松?将来工作了,上现场时,工程师还可能有生命危险的。” “但你很聪明啊,你可以做得很快。我的意思是,看论文是必须要花时间的。”沈畅说,一脸认真,“而且做金融压力也很大,甚至会有人跳楼自杀呢。也有生命危险。” “是啊,我吃炸鱼薯条时也可能噎死。我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英国。”夏冬青说。 “吃饭的意外和读哪个专业没关系呀,不能证明你的专业就比我的压力大。” 两个女生对着碎碎念,路北北听得不耐烦,站起身就要回自己的屋子。夏冬青连忙拉住她。 “北北,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懂。”路北北说,“我在虚度生命,而人生该努力奋斗,对吧?可你看我的专业就知道,我就是来混文凭的。” “我同学就有因为打游戏退学的。”夏冬青说,“他家里是借钱供他上的大学,结果他退学了,没文凭又不愿意工作,她父母哭着来学校问能不能让儿子回来,但是挂科太多学校根本没法再给他学籍。我出国前最后一次见这个人时,他是在网吧当网管。那个状态和上学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废掉了。” “多谢你替我担心。”路北北说,“可你以为他很惨,对他来讲没准是种解脱呢。别以己度人。” “解脱?开学报道的时候,大家都是向校园内走,他一个人拎着行李孤零零往外面去,那种样子——” 她没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咎由自取,我也是咎由自取。”路北北答。 “你就甘心这样子?”夏冬青问。“你不怕这样连文凭都混不到?” “真混不到又能怎么样呢?我说,你为什么要逼着我像你一样?” “你明明不想如此。”夏冬青说,“刚才你还坐在地上——” “抱歉。” 路北北转过身。 “你以为努力就会有收获,你以为你的付出能改变什么。可是世界不是这样子。如果你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真的有了个好结果,我只能说你是个幸运儿。” “路北北。”夏冬青说,“你经历过什么,让你这么偏激?” “你不才是对这种事体会最深的吗?”路北北反问,“你那么努力读书,保研时不还是被黑下去了?” “但我没放弃。”夏冬青说,“我现在已经站在英国的土地上,读着比原来好一万倍的大学,这就是我努力得来的。” “你做得到,我做不到。”路北北说,“我已经放弃了。你就饶了我吧。” 那天她说完这句话,就甩开夏冬青回了屋。313的屋门砰地一声关上,厨房门口的夏冬青和里面坐着的沈畅就都不见了。世界终于又安静下来。 她读的是中国学生常年用来镀金的商科,原本就是抱着混文凭的心态而来。虚度生命?似乎我以前努力过的日子就不是虚度一样。 所以,何必再去努力呢。 --- 走进车站,路北北摘下雨衣帽子。宽敞的车站大厅这会儿空荡荡的。商店橱窗灯火通明琳琅满目,但没有顾客,咖啡厅里也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旅客在最角落的桌子里歇脚。被围栏小心圈起来不知是谁的人像雕塑站在大厅正中央,扬着手,望着车站穹顶那一片天窗。晴天的日子里会有阳光从那里洒下,但今日,弧形穹顶上唯剩雨声。 她绕过那座雕塑,顺便和他打了个招呼,雕像仍旧抬着头,不作回应。
而车站另一端出口就在不远处,两旁有成排的巨大柱子撑起整个车站穹顶。平时路过那里,路北北永远能听到钢琴声——柱子旁有几架公用钢琴。 因为欧洲人喜欢在公共场所放公用钢琴。会有不会弹琴的人随便敲敲琴键玩,会有学音乐的年轻男孩子坐下来向女朋友炫耀一下,会有无家可归但热爱音乐的流浪汉自得其乐,也永远会有行人旅客停下来驻足围观。或叫好,或鼓掌,或跟着唱起来。几架琴,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曲旋律,一阵掌声,一切仿若欧洲闲适生活的缩影。 路北北从未曾碰过这琴,甚至从未驻足,她每次路过这里都会低下头,加快脚步,而今天也一样。两旁的柱子慢慢向后退去,洒下的影子和车站的微弱灯光交织,而雨声仍旧大得吵人。路北北低着头,看着地面暗下去又亮起来,又暗下去,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抬起头,向钢琴那边望了一眼,一片空荡荡。没有人,所以没有琴声,也许是因为雨天的缘故。 就是那么一瞬间,她走慢了,望着那几架空荡荡的钢琴。两架木色,一架彩漆,一架红棕。无人使他们歌唱,他们就听雨声。 我现在过得挺好。 路北北望着钢琴对自己说,而钢琴也依旧缄默。 她再次加快了脚步。车站出口外,雨水已经打得地上起了雾,路北北把雨衣帽子重新戴好,快步走进雨中。街后那座灰色小楼就在不远处。那就是她所在学院的教学楼,有位素昧平生的新导师正在那里等着她。 新导师,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进了灰色小楼,径直上了五层,因为天赋异禀的英国人把一楼叫地面层而二楼才叫一楼。找到五层角落的422办公室,路北北脱了雨衣扔在门口地面上,对着楼道窗户整理整理头发,稍微喘了口气。办公室的门这会儿虚掩着,安静无声,时针指向正两点。 正好。路北北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房门,里面便传来一声请进。那是字正腔圆的英文,一听就知道是老外。 路北北稍微有点失望,但她毕竟是来英国上学,到处都是中国老师反而不正常。抱起书包,路北北小心推开门,带着中国学生特有的尊师重道的谦卑走了进去。 而头顶响起一句英文。“中国人?” 路北北抬起头,一个中年外国人站在书桌旁,金丝眼镜,西装革履,领结棱角分明,头发梳得锃亮。这一身行头气势十足,北北一时发愣,呆呆地答了句是。 老师便伸过手来。“西蒙·戴维森。”他说。 路北北赶紧握住,感觉这握手挺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