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剑煞杀暖
废墟之中的土地绝不松软,也算不上咯脚。 铺上细细的棉雪就不一定了,这土地踩着不会发响。 松软的感觉从布鞋底传到心头,季叔常很享受这种踩在雪地上的感觉。 脚底是冰的,心头是软的,这种感觉是一种毒,比任何一种毒都致命。 相反也让人难以忘怀。 对的,任何一种感觉都令人难以忘怀。 刻在脑子里的东西更是,刻在脑海中,时不时的鞭笞着人的灵魂,让脚步不自觉的向前迈去。 季叔常并非一个不懂记住感觉的人,不懂记住感觉的人不是冷血动物,就是恶意的让自己忘记。 他忘不了,忘不了,尽管而立,尽管须发半白,依旧忘不了。 忘不了的是雪中漫步,忘不了的是一个苍发老头对他的教诲。 那时他才十岁,一个十岁的孩童,跟随他父亲从北周的宫殿离开。 而后父亲庾质继承成了祖父的太史令官职,季叔常作为一个不该有的存在,也永远的离开了天宫。 再之后,换了名字,原来的庾无常,成了现在的季叔常。 庾质给他的一切他都记得,脑海中的那片雪地他记忆尤深。 二十年前,前往章丘的雪路上,幼小的季叔常挑着头颅,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衫,光着脚丫,踩在棉白的雪地里,无声的对着一辆马车挥手。 “父亲,娘不再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为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即便为父死了,常儿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www.shukeba.com。” “若父亲飞黄腾达了呢?” “记住!为父不会忘记你的。” “我在章丘等父亲……” 前往章丘的雪地里,一段简短的对话,季叔常从未忘记过,就是那双光着的脚丫踩在雪地之上,刺骨,直达灵魂的刺骨之感,他记住了和庾质分别的画面。 幼小的身形,单薄的衣衫,一肩棉雪,满地凄凉,这便是季叔常的一生。 很简单,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没有半点枝节。 季叔常依旧踩着棉雪,在即将见证江火死亡的时刻,他的脑海中又闪出另外一个场景。 十年前,他在章丘借助祖父的势力成立季家,还拜一位姓季老头子为义父。 同是下雪的天气,庾质第二次和他在章丘见面。 一个人站在小院门外,一个人赤脚站在院内的雪地里。 那时,已经二十岁的季叔常英气勃发,在院外那男子来临之际,他跪下了,并且磕头道:“父亲,我可以回家了吗?” 前十年从未流泪的他第一次流了辛酸的泪水,他想回家,想回到父亲身边,想把名字彻底改回来。 雪地里,他青涩的眉头磕得满是雪渍,赤脚也冻成了紫色,他在求小院外未曾转身的那名男子,求他让自己回家。 “为父有事情交给你做。” 面对季叔常的渴求,庾质把一封信放在院外的雪地里,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踏入一辆马车。 季叔常非但没有怪那位男子,反而赤脚,兴奋的走到雪地里,拾起那封信笺,连同一枚令鉴。 他摊开信笺,明白了庾质要他做的事情是什么,监工!大运河的监工,替庾质在朝堂站稳脚步的筹码。 “只要按照父亲说的,把运河的款项挪到庾家,他应该就会让我回家了。” 季叔常的脸上流满了泪水,他很激动,甚至很感谢庾质。 因为父亲终于肯见自己了,十年来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这是否也说明,再过几年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的以庾家少爷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跪在雪地中,他想了很多,每每想起父亲那伟岸的身形,他心头便不自觉的骄傲。 因为他是太史令,大隋太史令,掌管着最顶端的学识,能比得上太史令博学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 身为太史令之子,季叔常从未抱怨,从未说庾质愧对他半点,反而感到荣幸。 然而,五年前,确切计算,连上下雪的今年,是六年前。 六年前,一个无端出现在运河畔的少年破碎了他的幻梦,一切的一切都在运河畔的那场对决中化作空白。 从那以后,庾质没再联系他,仿佛已经把他整个人忘记了,但季叔常忘不了,脚底的冰冷使他时刻记住在这个世上他还有一个亲人。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比你有能力,我要让世人知道你是我季叔常的父亲,而非一个不知名的狂寇首领!” “我将在此杀死江火,杀死半生宿敌。” “我要将大隋的土地一寸寸的踩在脚下,也要让你铭记站在这片土地上,脚底是寒的!” “我要杀死江火,证明我的能力!”
每走过一步,季叔常的脑海中的就浮现出一丝关于他过去的回忆。 他一生很简单,多半是在流离,多半是在算计中度过。 然而他又不简单,因为他心中认可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在身体中流淌着的血液告诫他什么都能忘,什么伤痛都可以淡化。 唯有亲情不能忘,唯有血液中的记忆不能消散。 此刻,风雪更大,城主府的废墟掩埋在大雪之中,季叔常倔强的身影在这片雪中独步。 寒生生的雪,鹅毛般的大雪,沉沉的落在脚下。 季叔常脱下了布鞋。 一如二十年前在章丘时和他父亲离别时的倔强。 一如十年前章丘小院外接过庾质教给他的任务时。 被冻成紫色的大脚。 白到近乎透明的大脚。 还有他那张比新生婴儿还净白的脸。 那身比血液还红的袍子。 他默数着脚下的步数。 “一步。” “两步。” “三步。” “……” “百步!” 当他走过百步时,他苍白的脚已经彻底的成为紫红色。 这双比阳春三月的水还干净的脚此刻却成了最令人嫌恶的紫红色。 他却不在乎,因为杀江火的决心更加浓烈。 也是类似的情况,一块怀抱粗的椽木下,一只苍白又鲜红的手从雪地里一寸寸伸出。 这只手是右手,没有握剑。 因为,手撑在了椽木之上。 身着僧袍的江火慢慢的从木椽下站起。 他身上的碎屑也簌簌抖落,他头上流着鲜血,顺着灰白的脸,一缕缕的滑落。 见江火同样没死,季叔常反倒松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足以融化棉雪的笑容。 他甚至有种冲上前抱住江火大喊几声兄弟的冲动,但他不能,江火是他的敌人,死敌! “你没死。” “你没死。”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再开怀大笑了起来。 江火忽然猛地举起了手中的椽木,双手虚抱,朝季叔常的头顶砸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