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十路查家拳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后，说道：“二位要甚么，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叶菲儿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甚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花月儿道：“这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叶菲儿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怪。你瞧这武庄主是何等样人物？”花月儿道：“是个退隐的大官罢？要不也应是个大富家”叶菲儿摇头道：“这人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花月儿道：“铁八卦？那是甚么？”叶菲儿道：“那是用来练神英掌的家伙。我哥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 花月儿道：“这武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叶菲儿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花月儿低赞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神英掌么？”叶菲儿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玩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处。” 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花月儿和叶菲儿都惊醒了，侧耳听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人，吹螺之人相距甚远，显然是在招呼应答。叶菲儿低声道：“瞧瞧去。”花月儿道：“出去又想惹事了。”叶菲儿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 两人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庭院中许多人打着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去去，不知忙些甚么。叶菲儿抬起头来，见屋顶上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阵，众人都向庄外走去，叶菲儿好奇心起，拉着花月儿绕到西窗边，见窗外无人，便轻轻跃出，屋顶之人并未知觉。 叶菲儿向花月儿打个手势，反向后行，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几下一转，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叶菲儿却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迟疑的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旁一绕，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时似已到了尽头，哪知屏风背面、大树后边另有幽境。当路大开的月洞门她偏偏不走，却去推开墙上一扇全无形迹可寻的门户。 花月儿愈走愈奇，低声问道：“菲儿，这庄子的道路真古怪，你怎认得？”叶菲儿打手势叫他噤声，又转了七八个弯，来到后院的围墙边。叶菲儿察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着脚步数步子，花月儿低声念着：“震一、屯三、颐五、复七、坤……”心中已懂得是甚么意思。叶菲儿边数边行，数到一处停了脚步，说道：“只有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机关。”说着便跃上墙头，花月儿和叶菲儿两人跃出墙去。叶菲儿才道：“这庄子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些奇门八卦之术，你也学过。武庄主难得倒旁人，可难不了我们。”言下甚是得意。 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望去，只见一行人高举灯笼火把，走向湖边。叶菲儿拉了拉花月儿的衣袖，两人展开轻功追去。奔到临近，伏在一块岩石之后，湖滨泊着一排渔船，人众络绎上船，上船后便即熄去灯火。两人待最后一批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跃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于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舱内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小姐武琦玮。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摇出数里，只见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蚁聚，不计其数，犹如一张大绿纸上溅满墨点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长吹三声，大船抛下了锚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飞也似的从四方过来。花月儿与叶菲儿心下纳罕，不知是否将有一场厮杀，低头瞧那武琦玮却是神定气闲，不似便要临敌应战的模样。 过不多时，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后过来，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进入大船船舱，都向武琦玮行礼后坐下，对她执礼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后，有的后至却坐在上首。只一盏茶功夫，诸人坐定。这些人神情粗豪，举止剽悍，虽作渔人打扮，但看来个个身负武功，决非寻常以打鱼为生的渔夫。 武琦玮举手说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身来，说道：“回禀少庄主，金国使臣预定今晚连夜过湖，段指挥使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这次他以迎接金国使臣为名，一路搜刮，是以来得迟了。”武琦玮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汉子道：“每一州县都有报效，他麾下兵卒还在乡间劫掠，我见他落船时众亲随抬着二十多箱财物，看来都很沉重。”武琦玮道：“他带了多少兵马？”那汉子道：“马军二千。过湖的都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莫是一千名左右。”武琦玮向众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说怎样？”诸人齐声道：“愿听小姐号令。” 武琦玮双手向怀里一抱，说道：“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来，不取有违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俵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众人轰然叫好。 花月儿与叶菲儿这才明白，这群人都是太湖的盗首，看来这武琦玮还是各寨的总头领。 武琦玮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张大哥，你带五条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出舱。武琦玮跟着分派，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底、谁取财物、谁用天罗地网阵擒拿军官，安排得井井有条。花月儿与叶菲儿暗暗称奇，适才与她共席时见她斯文有礼，便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姐，哪知竟能领袖群豪，指挥若定。 武琦玮吩咐已毕，各人正要出去分头干事，座中一人站起身来，冷冷的道：“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就够啦。这般和官家大动干戈，咱们在湖里还耽得下去么？大金国使臣更加得罪不得。” 花月儿和叶菲儿听这声音好熟，凝目看时，原来便是张功果的弟子，“黄寨主”张暴默，不知如何他竟也混在这里。 武琦玮脸上变色，尚未回答，群盗中已有三四人同声呼叱。武琦玮道：“张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既然大家齐心要干，咱们就闹了个全军覆没，那也是死而无悔。” 张暴默道：“好啦，你干你们的，我可不搞这锅混水。”转身就要走出船舱。 两名汉子拦在舱口，喝道：“张大哥，你斩过鸡头立过誓，大伙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张暴默双手挥出，骂道：“滚开！”那两人登时跌在一边。他正要钻出舱门，突觉背后一股掌风袭来，当即偏身让过，左手已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后戳去。武琦玮左手疾伸，将他左臂格在外门，踏步进掌。张暴默右手撩开，左手匕首跟着递出。两人在窄隘的船舱中贴身而搏。 花月儿当日在青林庄山之上曾与张暴默两兄长相斗，初见武琦玮出手，料想他们套路武琦玮不易取胜，岂知只看得数招，虽武琦玮是个年轻女子，而张暴默已四十来岁，武琦玮却着着争先，竟然大占上风，心下诧异：“怎地这姓张的忽然不济了？啊，是了，那日在青林庄是他们张卫坚两兄长，此刻他四面是敌，自然胆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却在于他得李玄纲指点教导，几近七日，天下武学绝艺的“胡茄十八拍”固然学会应敌，而这些时日中李玄纲随口点拨、顺手比划，无一而非上乘武功中的精义，尽为角三夫四夫等人生平从所未窥的境界。更有花月儿熟记《奇门遁甲》总口决牢牢记在心中，虽然所领悟的不过十之二三，但不知不觉之间武功已突飞猛进，此刻修为，已殊不逊于角三夫四夫等人，再来看张暴默的武功，自觉颇不足道。 只见两人再拆数招，武琦玮左拳斗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张暴默胸口。张暴默一个踉跄，向后便倒。她身后两名汉子双刀齐下，张暴默立时毙命。那两名汉子提起他尸身投入湖中。 武琦玮道：“众家哥哥，大伙儿奋勇当先。”群盗轰然答应，各自回船。片刻之间众舟千桨齐荡，并肩东行。武琦玮的大船在后压阵。 行了一阵，远远望见数十艘大船上灯火照耀，向西驶来。花月儿与叶菲儿心想：“这些大船，便是那个段指挥使的官船了。”两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横桁之上，隐身帆后。只听得小船上海螺吹起。两边船队渐渐接近，一会儿叫骂声、呼叱声、兵刃相交声、人身落水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又过一会，官船起火，烈焰冲天，映得湖水都红了。 月菲二人知道群盗已经得手，果见几艘小舟急驶而至，呼道：“官兵全军覆没，兵马指挥使已经擒到。”武琦玮大喜，走到船头，叫道：“通知众家寨主，大伙儿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国使臣去罢！”报信的小盗欢然答应，飞舟前去传令。 花月儿和叶菲儿同时伸出手来，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国使臣倒要认识认识了，不知他如何应付。”只听得各处船上海螺声此起彼和，群船掉过头来，扯起风帆。其时方当春时，南风正急，群船风帆饱张，向北疾驶。 武琦玮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这时反而领先。花月儿与叶菲儿坐在横桁之上，阵阵凉风自背吹来，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雾笼湖，甚是畅快，真想纵声一歌，只见后面的轻舟快艇又是一艘艘的抢到大船之前。 舟行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两艘快艇如飞而来，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已见到了金国的船只！贺寨主领先攻打。”武琦玮站在船首，叫道：“好。”过不多时，又有一艘小艇驶回，报道：“金国那狗使臣手拳好硬，贺寨主受伤，彭、董两位寨主正在夹击。”不多时，两名喽啰扶着受伤晕去的贺寨主上大船来。武琦玮正待察看贺寨主的伤势，两艘小艇又分别将彭、董两位受伤的寨主送到，并说三帆峰的孙头领被金国使臣一剑刺死，跌入了湖中。武琦玮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亲去杀他。” 郭靖与叶菲儿觉得金兵为虎作伥，却又耽心她寡不敌众，给太湖群盗杀死。见武琦玮纵身跃入一艘小艇，喝道：“上去！” 两人正待纵身跃向旁边一艘小艇，猛听得前面群盗齐声高呼，纵目望去，那金国使臣所率船队一艘艘的正慢慢沉下，想是给潜水的水鬼凿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两艘快艇赶到禀报：“金狗落了水，已被天罗地网抓到啦！”武琦玮大喜，跃回大船。 过不多时，海螺齐鸣，快艇将金国的使臣、卫兵、随从等陆续押上大船。花月儿与叶菲儿竟见高亮一人网住住，手脚都已被缚，两眼紧闭，想是喝饱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 这时天已大明，日光自东射来，水波晃动，犹如万道金蛇在船边飞舞一般。武琦玮传出号令：“各寨寨主齐赴林云庄，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听候俵分赃银，论功领赏。”群盗欢声雷动。大小船只向四方分散，渐渐隐入烟雾之中。 湖上群鸥来去，白帆点点，青峰悄立，绿波荡漾，又回复了一片宁静。 待得船队回庄，月菲二人等武琦玮与群盗离船，这才乘人不觉，飞身上岸。群盗大胜之余，个个兴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着偷窥。叶菲儿相准了地位，仍与花月儿从庄后围墙跳进，回入卧房。 这时服侍他们的庄丁已到房前来看了几次，只道他们先一日游玩辛苦，在房里大睡懒觉。花月儿打开房门，两名庄丁上前请安，送上早点，道：“庄主在书房相候，请两位用过早点，过去坐坐。”两人吃了些面点汤包，随着庄丁来到书房。武庄主笑道：“湖边风大，夜里波涛拍岸，扰人清梦，两位可睡得好吗？”花月儿不惯撒谎，被他一问，登时窘住。叶菲儿道：“夜里只听得呜呜呜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火。” 武庄主一笑，不提此事，说道：“在下收藏了一些书画，想两位老弟法眼鉴定。”叶菲儿道：“当得拜观。庄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武庄主令书僮取出书画，叶菲儿一件件的赏玩。蓦地里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几个人脚步声响，听声音是一人在逃，后面数人在追。一人喝道：“你进了林云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难如登天！”武庄主若无其事，犹如未闻，说道：“本朝书法，苏黄米蔡并称，这四大家之中，花老弟最爱哪一家？”花月儿正要回答，突然书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全身湿淋淋的人闯了进来，正是高亮。 叶菲儿一拉花月儿衫角，低声道：“看书画，别瞧他。”两人背转了身子，低头看画。原来高亮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艺，却没提防武琦玮用天罗地网水阵网住了他。吃得不少的水，便已晕去，等到醒来，手足已被缚住。解到庄上，武琦玮喝令押上来审问。高亮见一直架在后颈的钢刀已然移开，当即暗运内劲，手指抓住身上绑缚的绳索，大喝一声，以“南斗六星拳”功夫立时将绳索撕断了。众人齐吃一惊，抢上前去擒拿，被他双手挥击，早跌翻了两个。高亮夺路便走，哪知林云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门八卦而建，若无本庄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门生克之变，休想闯得出去。高亮慌不择路，竟撞进武庄主的书房来。武琦玮虽见他挣脱绑缚，知他决然逃不出去，也并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赶，及见他闯进书房，却怕他伤及父亲，急忙抢前，拦在父亲所坐榻前。后面太湖诸寨的寨主都挡在门口。 高亮不意逃入了绝地，戟指向武琦玮骂道：“贼女盗，你们行使诡计，凿沉船只，也不怕江湖上好汉笑话？”武琦玮哈哈一笑，说道：“你是大理王爷，却和金国私自勾结，若是大理紫圣王段皇爷知道真相，玉龙雪王段王爷得知事情的本末，还会有你们今天的荣华富贵？又跟我们绿林豪杰提甚么‘江湖’二字？”高亮道：“我在大理时久闻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当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儿，女豪侠，哼哼，今日一见，却原来……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虚名！”武琦玮怒道：“怎样？”高亮道：“只不过是一批倚多为胜的小人而已！”武琦玮冷笑道：“要是单打独斗胜了你，那你便死而无怨？” 高亮适才这话本是激将之计，正要引他说出这句话来，立时接口：“林云庄上只要有人凭真功夫胜得了我，我束手就缚，要杀要剐，再无第二句话。却不知是哪一位赐教？”说着眼光向众人一扫，双手负在背后，嘿嘿冷笑，神态倨傲。 一言方毕，早恼了太湖石公山上的金龙头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这番邦贼厮鸟！”抢入书房，双拳“夜叉巡海”，往高亮太阳xue打到。高亮身子微侧，敌拳击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后心，内劲吐处，把他肥肥一个身躯向门口人丛中丢出。 武琦玮见他出手迅辣，心中暗惊，知道各寨主无人能敌，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让我来讨教几招。咱们到外面厅上去吧。”见对方大是劲敌，生怕剧斗之际，拳风掌力带到父亲与客人身上，三人不会武功，可莫受了误伤。 高亮道：“比武较量到处都是一样，就在这里何妨？寨主请赐招罢！”言下之意竟是：“不过三招两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费事另换地方？”武琦玮心中暗怒，说道：“好，你是客，请进招罢。”高亮左掌虚探，右手就往武琦玮胸口抓去，开门见山，一出手就以“南斗六星拳”攻敌要害。武琦玮胸口微缩，竟不退避，右拳直击对方横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敌双目。 高亮见他来势好快，心头倒也一震，斜退半步，手腕疾翻，擒拿手拿敌手臂。武琦玮扭腰左转，两手回兜，虎口相对，正是“五虎下山”之势。高亮见她出手了得，不敢轻敌，打叠起精神，使出周同所传的关中红拳法。 武琦玮是临安府天一阁宋馆主的得意女弟子，精通查家外家武术，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学也是武学正宗，这时遭逢强敌，自是小心在意。她见高亮手上功夫厉害，决不让他双手碰到自己身子，双手严守门户，只见有隙可乘，立即使脚攻敌。外家技击有言道：“拳打三分，脚踢七分。”又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武琦玮所学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极厉害，两人斗到酣处，书房中人影飞舞，拳脚越来越快。花月儿与叶菲儿不想让高亮认出，退在书架之旁，侧身观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