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望峰息心
李玄纲沉吟道:“但若他缠住了我,使我腾不出手来掷飞刀,却赶了这数千条毒蝎围将上来,那怎么办?”叶菲儿想了片刻,也觉没有法子,说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着了!”李玄纲笑道:“呸,没出息!撒腿转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么法子?” 隔了一会,叶菲儿忽道:“这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个好法儿。”李玄纲喜道:“甚么法子?”叶菲儿道:“你老人家只消时时把我们二人带在身边。遇上毒煞怪之时,你跟着毒煞怪打,花月儿,角五夫跟他两个徒儿打,我就将小飞刀一把又一把的掷出去杀三色蝎。再说还有大理姐妹,角八夫和韩湘,人多势众。肯定能打过那些坏蛋。” 李玄纲瞪眼道:“那我们才是笑嘻嘻的小坏蛋,以四敌一,胜之不武。” 叶菲儿嘻嘻一笑,说道:“要下山了!我买菜去啦!”知道这次是再也留李玄纲不住了,与他分手在即,在市镇上加意选购菜料,要特别精心的做几味美肴来报答。她左手提了菜篮,缓步回来,右手不住向空虚掷,练习“落英缤纷”的手法。 将到街市,忽听得玉铃声响,大路上一匹青骔马急驰而来,一个素装女子头带凤凰帽骑在马上,叶菲儿一看,正是段青艳,想起此女的诛多有趣之事。心中又喜又乐!” 提了菜篮跟着她走进客店,见段青艳坐在一张方桌之旁,满怀心思,店伴正在问她要吃甚么。段青艳道:“你给煮一碗面条。”店伴高兴得答应着去了。叶菲儿接口道:“阿艳,如何不重复讲两遍了!这面条有甚么好吃的?” 段青艳抬头见到叶菲儿,不禁一怔,忙站起身来,招呼道:“meimei也到了这里?请坐罢。”叶菲儿道:“那些阿霞,阿娟,阿梅,阿敏啦,也都来了么?”段青艳道:“不,是我一个人,没和她们在一起。” 叶菲儿听得只有她一人,登时喜形于色,笑眯眯的上下打量,见她足登小靴,身上穿了一件间花红素衣,脸容已大为清减,更见俏丽,又见她腰间插着双龙鞭,说道:“jiejie,你那双龙鞭请借给我看看。” 她眼见叶菲儿神色诡异,本待不与,但叶菲儿伸出了手走到跟前,无法推托,只得解下双龙鞭递过。 叶菲儿接过后先看见双龙鞭,见鞍柄上刻着“高亮”两字,心中一凛:“这是高亮的,怎能给她?”暗赞一声:“好鞭!”往怀中一放,神色诡异道:“我去还给高亮去。” 段青艳怔道:“甚么?”叶菲儿道:“双龙鞭柄上刻着‘高亮’两字,自然是他的东西,我拿去还给他。”段青艳道:“这是我爹爹给我的赠物,怎能给你?快还我。”说着站起身来。叶菲儿叫道:“有本事就来拿!”说着便奔出店门。她知李玄纲在前面松林睡觉,花月儿在后面山上练掌,便向右奔去。段青艳心中焦急,只怕她一骑上马,再也追赶不上,大声呼唤,飞步追来。 叶菲儿绕了几个弯,来到一排高高的槐树之下,眼望四下无人,停了脚步,笑道:“你赢了我,马上就还你。咱们来比划比划,是比武夺鞭。” 段青艳脸上一乐,说道:“meimei,你别开玩笑。我见这双龙鞭如见我爹,你拿去干吗?” 叶菲儿脸一沉,喝道:“谁是你meimei?”身法如风,突然欺到段青艳身旁,扑的就是一掌。段青艳闪身欲躲,可是叶菲儿自家“叶家拳”变化精妙,啪啪两下,胁下一阵剧痛,已遭击中。段青艳大怒,向左窜出,回身飞拳打来,却也迅猛之极。叶菲儿道:“这是‘关中红拳’法,有甚么希奇?” 听她叫破,不由得一惊,暗想:“这是周同当年传我的独门武功,她又怎知道?”见叶菲儿左掌回击,右拳直攻,三记招数全是“关中红拳”的拳路,更加惊讶,一跃纵出数步,叫道:“且住。这拳法是谁传你的?”叶菲儿笑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这种粗浅功夫,有甚么希罕?”语音甫毕,又是“关中红拳”中的两招“赡前顾后”和“弯臂捞虾”,连绵而上。 段青艳心中愈惊,以一招“迂回蜿蜒”避过,问道:“你识得么?”叶菲儿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当然识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胜不胜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连笑带说,出手越来越快,已不再是“叶家拳”法。 叶菲儿的武艺是原本就远胜段青艳,这次又经李玄纲指点,更为精进,段青艳本来也跟着学习了“玄女双拳”,但过了几天就放下了。哪抵挡得住叶菲儿?这时要想舍却双龙鞭而转身逃开,也已不能,见对方左掌忽起,如一柄长剑般横削而来,掌风虎虎,极为锋锐,忙侧身闪避,忽觉后颈一麻,已被叶菲儿用“梅枝拂xue手”拂中了后颈椎骨的“大椎xue”,这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登时手足酸软。叶菲儿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xue”戳去,段青艳立时坐倒在地。 叶菲儿拿出双龙鞭,啪啪啪啪,向她左右脸蛋边连劈十余下,每一下都从颊边擦过,间不逾寸。段青艳闭目待死,只感脸上冷气森森,却不觉痛,睁开眼来,见双龙鞭扫将下来,眼前青光一闪,长鞭鞭鞘已从耳旁滑过,大怒喝道:“你要杀便杀,何必戏弄?”叶菲儿道:“我和你无仇无怨,干吗要杀你?你只须依了我立个誓,这便放你。” 段青艳虽然不敌,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不肯输了,厉声喝道:“你有种就把姑娘杀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别做梦。”叶菲儿叹道:“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纪轻轻就死,实在可惜。”段青艳闭住双眼,给她来个充耳不闻。 隔了一会,叶菲儿轻声道:“花月儿是真心同我好的,但高亮是什么人,怎么能嫁给他呢?”段青艳睁开眼来,问道:“你说甚么?”叶菲儿道:“他居然摆蝎子阵害我们。你不肯立誓也罢,反正你不能嫁给他,我知道的。”段青艳奇道:“谁真心同他好?你说我要嫁谁?”叶菲儿道:“高亮阿。”段青艳道:“啊,是他。你要我立甚么誓?”叶菲儿道:“我要你立个重誓,不管怎样,总是不嫁他。”段青艳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叶菲儿大喜,问道:“当真?为甚么啊?”段青艳道:“我爹虽说,要将我许配给高亮,其实……其实……”放低了声音说道:“我爹见紫圣王出家当了和尚,神智胡涂了,他忘了早已将我许配给他人了啊。”叶菲儿喜道:“啊,真对不住,我错怪了你。”忙替她解开xue道,并给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处,同时又问:“jiejie,你已许配给了谁?” 段青艳红晕双颊,轻声道:“这人你也见过的。”叶菲儿侧了头想了一阵,道:“我见过的?哪里还有甚么男子,配得上jiejie你这般人材?”段青艳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的花月儿一个最好了?” 叶菲儿笑问:“你不肯嫁高亮,是嫌他什么么,笨么?”段青艳道:“不是高亮,是高峰,高峰哪里笨了?他本性醇厚,侠义为怀,我是佩服得紧的。他对我爹爹、对我都很好。当日他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顾自己性命,我实在感激得很。这等男子,原是世间少有。” 叶菲心里又急了,忙问:“高峰和高亮不是亲兄弟两个么?怎么你说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也不能嫁他——高峰?” 段青艳见她问得天真,又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缓缓说道:“meimei,你心中已有了花月儿,将来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万倍的人,也不能再移爱旁人,是不是?”叶菲儿点头道:“那自然,不过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段青艳笑道:“花月儿要是听到你这般夸他,心中可不知有多欢喜了……那天爹爹带了我在大理比武招亲,有人打胜了我……”叶菲儿抢着道:“啊,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王爷高峰,那你为啥拿着高亮的双龙鞭!” 段青艳道:“是高亮死皮赖脸送给我的,高峰就不一样了,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心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她这几句话说得很轻,语气却十分坚决。叶菲儿点点头,细细体会她这几句话,只觉自己对花月儿心思也是如此,段青艳便如是代自己说出了心中的话一般。两人双手互握,并肩坐在槐树之下,霎时间只觉心意相通,十分投机。 叶菲儿想了一下,将双龙鞭还给她,道:“jiejie,还你。”段青艳一手接过,挂在腰间道:“这是高亮兄弟的,该归他所有,或者还给兄弟的意中人也无不可。我每天……每天带在身边,那也不好。”叶菲儿心中释然,觉得高峰摆蝎子阵上山,竟是为寻段青艳来着,殊无恶意,心中一闪而过,对阿艳说道:“jiejie,你真好。”要待回和她一件甚么重要的事情,一时却想不起来,问道:“jiejie,你一人出庄有甚么事?可要妹子帮你么?”段青艳脸上一红,低头轻声道:“也没甚么大要紧事。”叶菲儿突然心里念动道:“那么我带你见一人去。”段青艳喜道:“谁,高峰,高峰在这里?” 叶菲儿点点头,牵了她手站起,忽听头顶树枝微微一响,跌下一片树皮,一个人影从一棵棵槐树顶上连续跃过,转眼不见,瞧背影正是李玄纲。 叶菲儿拾起树皮一看,上面用针划着几行字:“两个女娃这样很好。菲儿再敢胡闹,李师叔可不绕你。”下面没有署名,只划了一个葫芦。叶菲儿知是李玄纲所书,不由得脸上一红,心想刚才我打倒阿艳要她立誓,可都让李师叔瞧见啦,将树皮递给段青艳看。 两人来到松林,果已不见李玄纲的踪影。花月儿却已下了山来。他见段青艳忽与叶菲儿携手而来,大感惊喜,忙问:“阿艳,你见到了我师叔李玄纲了么,他已走了?”段青艳道:“我与meimei刚才在山下碰到,李师叔只留了树皮,已不辞而别。花月儿见她两人相互间神情亲密,也感高兴。 吃过饭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闲谈,叶菲儿问起段青艳怎样得拳圣周同传授武艺。段青艳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关中。我们住在客店里,我在店门口玩儿,看到两个穷人躺在地下,身上给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脏,没人肯理他们……”叶菲儿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给他们治伤。” 段青艳道:“我也不会治甚么伤,只是见着可怜,扶他们到我和爹爹的房里,给他们洗干净创口,用布包好。后来爹爹从外面回来,说我这样干很好,还叹了几口气,说他从前的妻子也是这样好心肠。爹给了他们五两银子养伤,他们谢了去了。过了几个月,我们到了南郊大雁塔,忽然又遇到那两个穷人,那时他们伤势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庙去,见到了周同老人家。他夸奖我几句,教了我那套三十二式关中红拳法,教了三天教会了。周同师父还说起曾传授过大理的高亮高峰一套翻子拳,问我可曾识得他们。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庙去,他老人家已经走啦,以后就始终没见到他过。” 叶菲儿道:“拳圣周同教的本事,他老人家的拳法可是厉害得紧。你就在我宅里耽十天半月,不要走了,我得好好的学习一下周老前辈的红拳。”她既知段青艳和高峰的情意深笃,决意不嫁高亮,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登时落地,知道山顶一事想得过于险恶了。又觉得这位段青艳真是大大的好人,只盼能对她有所报答。段青艳道:“多谢meimei好意,只是现下我有一件急事要办,抽不出空,将来嘛,meimei就算不说学习,我也是会来求你的。”叶菲儿本想问她有甚么急事,但瞧她神色,显是既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谈,便住口不问,心想:“她模样儿活泼跳动,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定。她不愿说的事,问不出来的。” 午后未时前后,段青艳匆匆下山,傍晚方回。叶菲儿见她脸有恢复已前喜色,只当不知。用过晚饭之后,二女同室而居。叶菲儿先上了床,偷眼看她以手支颐,在灯下呆呆出神,似是满腹心事,于是闭上了眼,假装睡着。过了一阵,见她从随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块东西来,轻轻在嘴边亲了亲,拿在手里怔怔的瞧着,满脸温柔神色。叶菲儿从她背后望去,见是一块绣帕模样的缎子,上面用彩线绣着甚么花样。突然间段青艳急速转身,挥绣帕在空中一扬,叶菲儿吓得连忙闭眼,心中突突乱跳。
只听得房中微微风响,她眼睁一线,见段青艳在床前回旋来去,虚拟出招,绣帕却已套在臂上,却是半截撕下来的衣袖。她斗然而悟:“记得听阿艳说起那日她与王爷高峰比武,这是从他锦袍上扯下的。”见段青艳嘴角边带着微笑,想是在回思当日的情景,时而轻轻踢出一脚,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时又眉毛上扬、衣袖轻拂,俨然是高峰那副又轻薄又傲慢的神气。她这般陶醉了好一阵子,走向床边。 叶菲儿双目紧闭,知道她是在凝望着自己,过了一会,只听得她叹道:“你好美啊!”突然转身,开了房门,衣襟带风,已越窗而出。 叶菲儿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见她向西疾奔,便展开轻功在后跟随。她武功在段青艳之上,不多时便已追上,相距十余丈时放慢脚步,以防被她发觉。见她直奔市镇,入镇后跃上屋顶,四下张望,随即扑向西首一座高楼。 叶菲儿昨日上镇买菜,知是当地一富商高家的宅第,心想:“多半阿艳没银子使了,来找些零钱。”转念甫毕,两人已一前一后来到高宅之旁。 叶菲儿见那宅第门口好生明亮,大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大理高府”四个扁扁的金镶黑字,灯笼下四名仆人手持腰刀,守在门口。她曾多次经过这所宅第,却从未见过这般情状,心想:“她要盗大富商高家的金银,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来跟着顺手发财。”跟着段青艳绕到后院,一齐静候片刻,又跟着她跃进墙去,里面是座花园,见她在花木假山之间躲躲闪闪的向前寻路,便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见东边厢房中透出烛光,纸窗上映出一个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来踱去。 段青艳缓缓走近,双目盯住这黑影,凝立不动。过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来回踱步,段青艳也仍呆望黑影出神。 叶菲儿可不耐烦了,暗道:“阿艳做事这般不爽快,闯进去点了他xue道便是,多瞧他干么?”绕到厢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给她代劳罢,将这人点倒之后自己躲了起来,叫她大吃一惊。”正待揭窗而入,忽听得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人走进房去,说道:“禀报大人,刚才驿马送来禀帖,大理皇帝迎接段青霞,段青娟,段青梅的队伍后天就到。”里面那人点点头,“嗯”了一声,禀告的人出去了。 叶菲儿心道:“原来房里这人真是高峰,那么必另有图谋,倒不是为了盗银劫物,我可不能鲁莽了。”用手指甲沾了点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纸上沾湿一痕,刺破一条细缝,凑右眼往内一张,大出意料之外,里面那男子锦袍绣带,正是王爷高峰。他手中拿着一条黑黝黝之物,不住抚摸,来回走动,眼望屋顶,似是满腹心事,等他走近烛火时,叶菲儿看得清楚,他手中握着的是一件一般无二的双龙鞭,晚间灼灼发光,两端蛇头恐怖得很。 叶菲儿暗暗好笑:“你两人一个挥舞衣袖出神,一个抚摸双龙鞭相思,难道咫尺之间,竟是相隔如天涯?”不由得咯的一声,笑了出来。 高峰立时惊觉,手一挥,扇灭了烛光,喝问:“是谁?” 这时叶菲儿已抢到段青艳身后,双手成圈,左拳自外向右,右拳自上而下,一抄一带,虽然使力甚轻,但双手都落在要xue所在,登时使她动弹不得,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的逆拿之法,段青艳待要抵御,已自不及。叶菲儿笑道:“jiejie别慌,我送你见心上人去。” 高峰打开房门,正要抢出,只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是你心上人来啦,快接着。”高峰问道:“甚么?”一个温香柔软的身体已抱在手里,刚呆一呆,头先说话的那女子已跃上墙头,笑道:“jiejie,你怎么谢我?”只听得银铃般的咯咯笑声逐渐远去,怀中的女子也已挣扎下地。 高峰大惑不解,只怕她伤害自己,急退几步,问道:“是谁?”段青艳低声道:“你还记得我么?”高峰依稀认得她声音,惊道:“是……是段姑娘阿艳?”段青艳道:“不错,是我。”高峰道:“还有谁跟你同来?”段青艳道:“刚才是我那个淘气的小朋友,我不知她竟偷偷的跟了来。” 高峰走进房中,点亮了烛火,道:“请进来。”段青艳低头进房,挨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垂头不语,心中突突乱跳。 高峰在烛光下见到她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脸上白里泛红,少女羞态十分可爱,不禁怦然心动,柔声道:“你深夜来找我有甚么事?”段青艳低头不答。高峰想起亲生父母的惨死,对她油然而生怜惜之念,轻声道:“你一人跑出大理,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罢,我会当你亲妹子一般看待。”段青艳低着头呐呐道:“我在青林庄,不会在你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