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两处沉吟各自知 上
腊月二十六这天,水月彤萱进京述职,贺兰凝飞也随她一同返抵云京。双阳郡府的侍从们因为二皇子的平安归来终于脱离了牢狱之灾,贺兰凝飞被叶慕华霜当众抡了一记厚重的耳光,随即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整整一个时辰都躲在暖阁内倾诉离别之苦。 宁婉与水月彤萱一边对酌,一边聊着天下的局势。 由慕容毓特派的亲信已经在几天前到达云京,商榷如何平稳过渡魏国的政权。关于慕容毓的身份以及与宁婉的父女关系,慕容毓已经试探性地告知了自己最信得过的一些近臣。那些人臣服于慕容毓二十几年的统治,根本不去计较慕容毓究竟是男是女,而面对楚国、燕国的灭亡,大部分人也都认为在维持现有权贵地位的情形下与大唐并国不是不可接受的。 正因为宁婉是慕容毓的亲生女儿,所以她和魏国皇室的血脉关系令她更容易被魏国上层的门阀所接纳。当然,没有反对的呼声是不可能的,但慕容毓表示宁婉不用顾虑这些反对派,因为他自有办法和手段会令这些人在正式移交政权前乖乖闭嘴。 宁婉打量着水月彤萱,分别的一年多时间里,水月彤萱比以往更加干练和坚毅。宁婉含笑问道:“听说你带兵深入燕腹地时误中埋伏,胸口还被敌军射中了一箭?” “是,当时末将还以为末将这辈子算是活到头了,再也不能回来叩见陛下了,没想到昏迷了两天三夜,末将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朕听闻二哥在彤萱你昏迷期间衣不解带彻夜不眠地照顾你,见你失血过多,他就割开自己的手臂将鲜血喂给你喝,可有此事?” “有!陛下,末将为此正想向您请罪呢!末将失察,非但没有发现二皇子殿下乔装改扮混在队伍里,反而受伤之后还连累二皇子殿下金躯受损,末将真是无颜以对陛下,请陛下重重处罚末将。”水月彤萱说着跪倒磕头,宁婉双手相搀。 “算了,彤萱,此事不怪你,你是不知者不罪。朕这个二哥的脾气朕十分清楚,他混在队伍里就是希望能时刻陪在你身边。经此一事朕觉得你也该醒悟了,二哥平生从没如此喜欢过一个女子,他对你的心意也不是世间一般男子可比拟的。” “陛下,末将如何不晓得二皇子殿下的心意,只是……”水月彤萱面带踌躇。 宁婉抿嘴一笑,伸手拍了拍水月彤萱的肩膀,“朕不逼你,你要为柳官人守丧,如今也过去两年了。朕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为朕和皇家的颜面考虑。二哥对你的心意整个云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他这辈子除了嫁给你,你还想叫他嫁给谁去?难道他对你还不够好吗?” “不!二皇子殿下对末将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嗯,那既然这样,你当给朕一个面子也好,当平息君太后的怒气也罢,朕赐婚的旨意你绝对不许拒绝。当然,婚期朕会定在你服丧期满之后,朕希望你能开开心心接旨,因为在这个世上你已经找不到比二哥对你更好的人,你明白吗?” 宁婉一番话语重心长,水月彤萱回想起贺兰凝飞这一年多追随自己的种种经历,眼眶也渐渐湿润了。她颔首道:“一切就听从陛下的吩咐,末将遵旨。” “好!今晚上朕设家宴,当众宣布这个喜讯。彤萱,以后你就是朕的二嫂了,咱们可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朕仰仗你的地方会更多。” “陛下,末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无论是否迎娶二皇子殿下,陛下有任何吩咐末将都会鞠躬尽瘁万死不辞的!” “哈哈哈,好!来,就为了你这句忠义之言,朕与你干了这杯中美酒!” “末将敬陛下,干!”水月彤萱与宁婉举杯畅饮。当夜,宫中更是大排筵宴,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宁婉当众赐婚,叶慕华霜虽然对于婚期的滞后略有不满,但看到儿子听闻赐婚圣旨时洋溢出幸福的笑容,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席间,水月彤萱也格外关照贺兰凝飞,贺兰凝飞受宠若惊,心里感慨着自己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时辰将近二更,酒宴散去后宫归于宁静,而地处偏僻的浣衣局内,井台边仍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在奋力从井中提水。 好几只大木盆里堆着满满的衣衫,衣衫上弥漫着nongnong的酒气,显然这是刚从酒宴上换洗下来的衣裳。浣衣局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后院的茅舍中其余浣衣奴此刻都在熟睡,唯有李允昭冒着刺骨的寒风,缩在单薄的棉袄里,不停的搓洗忙碌着。 井水本就刺骨,加之前天一场厚重的冬雪,手放在水里不到一刻便会冻僵。李允昭的双手布满冻伤和血口,皂角粉放进木盆里,两手被辣得生疼。但李允昭知道流泪和委屈都是无用的,自己倘若不把眼前的衣服洗完,是绝对没有机会去吃饭睡觉的,甚至连喝上一口热水都是奢望。 自从被贬入浣衣局为奴,李允昭仿佛一下子从天堂跌到了地狱。浣衣局里都是因为犯错而被发送来的奴才,这里没人在乎他的死活。管事公公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没有钱财孝敬就只有等着被作践。 李允昭平素的赏赐都封存在了凤藻宫,贴身的换洗衣裳还是关冷烟私下偷着命人送来的。李允昭第一次挨打的时候埋怨过宁婉的狠心绝情。可转念一想,宁婉没有杀他已经是法外开恩,他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都是他自作自受。而宁婉恐怕是已经伤透了心恨死了他,再也不会对他有半分留恋。 李允昭身无分文,又因为平素任过呼风唤雨的高位,如今一落千丈,自然在浣衣局更受排挤和欺辱。薛景春因为被宁婉教训过不敢明目张胆来报复李允昭,但他暗中命人使绊子却并非难事。李允昭每天干的活儿是旁人的两倍,常常因为完不成定量而遭毒打,饿饭罚跪不许睡觉又都似家常便饭。有时他都弄不懂自己,这三个月来受尽屈辱,他为什么不一头撞死算了?人人都可以轻践他,是个洗衣裳的奴才就比他显得高贵。他忍辱负重日日煎熬,难道只是为了等宁婉有朝一日会想起他?但如果宁婉真的再也想不起他了呢? 北风呼呼的吹着,管事起夜经过院子,见李允昭仍在奋力搓洗衣衫,不问青红皂白抄起石台上的藤条狠狠照他的后背就猛抽了一下。 李允昭啊的一声惨叫跌跪在地,管事冷冷的声音在他头顶盘旋,“是不是你白天偷懒了?大晚上怎么还有这么多衣裳没洗完?” “不!您别误会!这是今晚酒宴完毕刚送来的衣裳,几位哥哥都睡了,所以才叫我来洗。” “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你平日就又馋又懒,没事儿最爱顶嘴。我叫你偷懒!我叫你顶嘴!我叫你不好好干活!”那管事晚饭时刚在别处受了些闲气,此刻见李允昭开口争辩,便把满肚子的怨恨都尽数撒在他身上。 藤条一下一下抽打着李允昭的后背,李允昭咬紧牙关忍着不敢叫出声,只是死死用手捂住了脸,希望面皮不要受伤。那管事抽打了一阵也觉得累了,忿忿丢下藤条,转身没走几步猛地折返回来,一脚踹翻了李允昭正在搓洗的木盆。井水洒了一地,李允昭的裤子和棉袍都被冷水浸湿了,刚刚揉搓了一半的衣裳算是白洗了,李允昭想哭却不敢哭出声,眼泪凝在腮边,冷风一吹,都好像要化作冰粒一般。 李允昭胡乱抹了两把眼泪,等管事走远了,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从新打水从新洗衣。宁婉裹着狐裘,站在院门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不待关冷烟说什么她摆了摆手转身大步离开。 关冷烟陪着宁婉走了好一段路,宁婉忽然驻足,唏嘘着,“他总是这样被人欺负吗?” “据臣所知,这三个月来允昭一直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关冷烟轻轻叹了口气,“因为陛下先前特意吩咐过不许臣侍关照他,所以臣侍没有和浣衣局交待,想来他从高处被打落至此,那些人多少会心怀嫉恨,所以总会找借口欺负他。” “朕只是想多给他一些教训,好叫他吃一堑长一智,彻底杜绝内心深处的恶念。” “陛下,臣侍完全能明白您的一番苦心,可是长此以往下去,真不知允昭还能撑多久?陛下,允昭虽然犯错但情有可原,还望陛下念在他曾经的功劳上能从轻发落。” “这件事以后再说。记住,朕来看他暂时不要叫他知道,否则朕唯你是问。另外,明一早派人过来瞧瞧,那管事再要打他就回奏给朕。”宁婉说完大步朝凤藻宫走去,今夜是关冷烟侍寝,关冷烟看得出宁婉关心李允昭却依旧嘴硬,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驱步跟上。
“陛下,不要不理奴才!不要丢下奴才……,奴才知道错了,奴才是真心知道错了……”梦中的宁婉面冷手也冷,一脚朝自己的肚子踹过来,李允昭疼得面色紧绷,终于瞬间清醒过来。 初晨的太阳洒下一地金光,院子里三三两两的浣衣奴在忙碌着,管事的黑色绸缎棉靴踩在自己的小腹上,手里的鞭子又粗又黑,李允昭的脸顿时惨白无比。 昨夜太困太累,他洗了两盆衣裳之后竟然就趴在井台处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李允昭胆怯的哀求着,“管事公公,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实在是太困了,这几天奴才每晚都睡不到三个时辰,奴才这就洗,马上洗……” 他挣扎着起身要去拿木盆,管事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随即鞭子如雨点般抽打在他身上。李允昭疼得翻来覆去的打滚儿,“管事公公,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奴才吧!饶了奴才这回吧!” “饶了你?得罪了各宫各院挨骂的是公公我!所以今天公公就拿你立立规矩!来人,把他吊在藤萝架上!”管事话音刚落,便有两三个打手模样的内侍将李允昭拖向院子一侧的藤萝架。 李允昭的两手被粗糙的麻绳捆紧吊起,他双脚离地,单薄瘦弱的身躯在风中摇曳。 管事轻蔑的看向他,“你要怪就怪你曾经造的孽,若是真熬不住死了也是你命薄,怨不得旁人。”他说完命人先抽了李允昭十几鞭子,见那人明显抽得不够狠,又亲自拿过鞭子来掌刑。 不多时,李允昭皮开rou绽,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嘴唇咬出一道道血痕,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管事仍不叫人放他下来,还欲再打,忽听院门处一个声音高喝,“住手!都给朕住手!” “朕?”管事听到这个自称吓了一跳,回身时满院子的奴才跪了一地,而宁婉由关冷烟陪着三步并作两步奔至他面前,一掌就将他打翻在地。 管事吓得缩成一团,关冷烟高声喝令,“还不把人放下来,传太医!快传太医!” “陛下……”李允昭被人搀扶着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宁婉跟前,歪歪扭扭地磕了一个头,“陛下,奴才不是在做梦吧?奴才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允昭,你受苦了,来,起来,快起来……”宁婉亲自把李允昭抱在怀里,将他放在井台边的石凳上。有侍从舀了井水,宁婉亲自将水瓢递到李允昭干裂的唇边,“喝吧,都是朕不好,朕将你丢在这里不闻不问,所以你才会被人欺负被人毒打。” “不!这一切都是奴才的报应。陛下,奴才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欺瞒了您,奴才不敢奢望得到您的宽恕,奴才只希望临死之前能看您一眼就满足了。” 李允昭说着,眼泪顺着脸颊徐徐流淌下来。他趁宁婉不备奔向水井,一手攀住井沿,头拼命向井里扎。宁婉大惊,一把将他拉回怀里,喝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想寻死吗?” “陛下,奴才没脸再活在世上,您要是真心怜惜奴才,就让奴才死了算了!” “允昭……”宁婉看到李允昭哭得梨花带雨,心里也不是滋味。自己纵然生他的气,但这些日子将他逐到浣衣局之后,一则身边没他照顾十分不便,二则也时常想起他与自己曾经种种开心过往。想凤雏离自己而去,楚玉晶饮恨而亡,李允昭一直默默陪伴自己,满腔心思全部倾注于自己身上。他虽不该为了替苏青鸾报仇就陷害路锦,自己却相信他所言非虚,雅卿滑胎与他无关。这三个月来他遭到如此虐待也算是够了。宁婉感叹若不是昨晚自己吩咐人在浣衣局守着,恐怕李允昭一定会被那管事打死,自己真的也就再看不到他了。 宁婉想到此处,情不自禁抚摸着李允昭苍白的面颊,“好了,你既已知错,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吧,你好好养伤,伤好之后依旧回凤藻宫当差。” “陛下,您真的原谅奴才了?”李允昭浑身疼痛难挨,却强忍着对宁婉抱以微笑。渐渐的,他眼前一阵模糊。晕倒在宁婉怀里的最后一刻,他只记得宁婉不停喊着他的名字----允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