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三边曙色动危旌 中
“是,皇太子殿下!”兵卒看到凤雏,便放下刀给他行礼。 凤雏沉着脸质问,“光天化日,你为什么要行凶杀人?” “皇太子殿下,小人们可冤枉啊!是冷将军下令叫小人们把那些被砍头的俘虏们都丢去喂狗,结果这些战俘不要命似的前来阻挠,小人们也是没撤所以才只能出手教训她们一下,不然万一她们煽动战俘暴乱,就会惹出大麻烦了!” “哦,这么说,你们还是有功的?是不是要本宫奖赏你们呀?”凤雏犀利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几名兵卒的脸,几人被凤雏眼眸逼视,都有些胆怯的垂下头去。 凤雏蹲下身子对被俘虏的少女和善一笑,“你叫幺妹儿?” “嗯。”幺妹儿轻轻点了点头,同时缩了缩布满伤痕的身躯。凤雏继续问道:“你jiejie死了?” “是!我jiejie是弓箭营的千人长,被俘之后,因为出言顶撞了那位冷大将军,所以被剜去了膝盖骨,砍了脑袋。”看凤雏的穿戴,幺妹儿认出他就是方才连冷玄玥也要叩拜的皇太子。虽然幺妹儿并不太明白为什么在汉国男人也可以当储君,但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和蔼可亲的男子是能够命人安葬jiejie的唯一希望。她挣扎着给凤雏磕了一个头,“我看得出来,您是大人物!我jiejie已经死了,我没本事把她带回家乡按风俗安葬,只希望您能允许她入土为安。” “好吧,本宫答应你,不止你jiejie,那些被砍头的所有俘虏都可以入土为安。”凤雏站起身,回头看向面面相觑的兵卒们,厉声道:“没听到本宫说的话吗!还不快去!” “可是殿下,冷将军已经下令要将那些俘虏的尸体去喂狗,冷将军的军令小人们不敢不遵。” “皇命难道还大不过军令!你们要是再啰嗦,本宫就要你们的脑袋,再把你们的尸体丢去喂狗,你们明不明白!” “是是是!小人们遵命!小人们遵命!”眼见凤雏发威,兵卒们再不敢造次,忙用芦席裹了那些尸体装车运走掩埋。 幺妹儿对着凤雏连连叩头,“谢谢您的大恩大德!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其余战俘见凤雏施以仁政,也纷纷给他行礼叩拜。 凤雏迈出几步,声音悠悠的,“你们不用谢我,因为我不值得你们道谢!”尽管自己并非战争的始作俑者,自己也为这场战争中的家破人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凤雏心绪翻滚,血液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纠结与悲凉。转瞬之间的天翻地覆,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这或许就是战争,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战争。 冷玄玥说得对,没有战争是不死人的。 与冷玄玥虐待战俘的方式不同,唐军这方开始对战俘进行大规模的诱导战术。战争的局面就是这样微妙,坚守的人和被俘虏的人都会感到疲惫,但被俘虏的人相对来讲就脆弱得多。她们前途未卜,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屠杀,成天担惊受怕,特别是在知道了冷玄玥将俘虏押上战场作为箭靶rou盾之后,更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宁婉开始派人跟战俘们有意无意地透露唐国与楚汉两国的不同。抛开汉国处置战俘的残暴不提,楚国军中的腐化现象是相当严重。大量的门阀控制了楚国的经济命脉,军人的武器装备被偷工减料,门阀从中牟取暴利,也就造成了克扣军饷的普遍现象。沧水的楚军已经有半年多没领到军饷,野虎军的主帅比较强势,对部下也很关照,但即便这样,野虎军中也有将近十万人两年之内只陆陆续续拿到了十个月的军饷。 看着唐营将士有大笼屉的馒头和大锅炖rou吃,冬天的棉衣比自己的厚一倍,更别提武器的先进程度,沧水的楚军早就羡慕的流口水,而野虎军中也有不少人动了投靠的心思。 楚皇残暴不仁,官僚腐败,贪污风气严重,官场黑暗,正直之士又没有出头之日,当年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谁来当兵,这其中还有不少人是被抓壮丁抓来的。 宁婉命沈傲卿放出话,只要愿意加入唐军的一律发给军资装备,编成独立队伍,跟唐军一样的伙食和军饷待遇。不愿意投靠的也不虐待,每天虽然供给窝头咸菜但保证足以填饱肚子。还有一批人或是沧水当地或是离沧水南平不远,有人提出不想继续打仗而想回家去种地,宁婉答应分发她们干粮和路费,但也警告她们不要妄想再与唐军为敌,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起初有人抱着尝试的心态投诚,战俘营的大多数人观望着,发现投靠过去的兵将不仅有rou吃,还有银子领。这对于那些想给家里男人寄钱的女人们来说,金钱的实惠是极大的诱惑。楚国人曾经很团结,但自从商业繁荣之后,相当一部分燕人、魏人甚至汉人到楚国经商就地生根,楚国渐渐分化成为了几个民族的融合。老百姓管不了朝堂上的事,在老百姓眼里,一个残暴的皇帝令她们食不果腹生存艰难,现在有唐军给她们饭吃给她们钱花,确保她们衣食无忧,换个皇帝来效忠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唐军没有虐待战俘,在沧水和南平也没有sao扰百姓,更没有抢夺百姓的粮食,反而把楚军的军粮送给那些无米下锅的穷人。百姓依旧过自己的小日子,那些当地的恶霸被唐军处置了,地界安宁了。没过几天,沧水和南平的百姓都纷纷称颂唐主的仁政。要说原先还有人起过暴动的心思,可看到自己家里过的日子比原来强了好多,自然就跟着拥护唐军去了。 宁婉这天在营帐里看奏报,半个多月内,唐军又连续攻下了四城,原定计划中第一阶段的十九城已完成了将近三分之一。接下来攻打的城池名叫锡阳,据说那守备与朝中各门阀均不睦,从一个正三品的京官被贬至这里。 宁婉思索再三,“俊廷,这锡阳的守备刘义媛是个正直和清廉的好官,据说百姓对她也很拥戴,如果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劝降收服,不失为上上之策。” “殿下所言极是,臣也是这样想的。彤萱现在离锡阳城二十里,密谍司已经有人混进了城散了传单。现在凡是咱们攻占的六城中没有人不称颂殿下的仁德,锡阳城的百姓想必也早就听说了,刘义媛也不会充耳不闻。我们现在只是缺乏去跟她直接接洽的人。” “沧水的知府宋涟喜不是投诚了吗?听说她和刘义媛是同窗好友,还带着点亲戚关系,就叫她替咱们当说客去吧。” “殿下,那些楚国投靠的官员不知道值不值得信任?”一路上投诚的官员和将士越来越多,现在加起来也有超过八千人。 宁婉淡淡一笑,“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楚梦涵生性多疑,如果我们是那些投诚的兵将,一旦再反向倒戈,你觉得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楚玉晶非常了解楚梦涵的为人,这些年无影暗卫还有特殊的人马专门替楚梦涵处置那些背地里对她不满的官员。你试想,背地里说她几句坏话叫她知道了都要身首异处,更何况在咱们营里待过的人?你只管放心大胆地用吧,以后楚地还要这些有用的官员留下来治理,咱们就当给她们一个机会表表忠心。” “好吧,殿下既然这么说,臣也就放手让宋涟喜去试试看,她这个人嘴上功夫不错,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之才。另外,锡阳周边的村镇就交给那些投诚的新军,看看她们到底是不是真心替咱们卖命。” “不管她们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要派人看紧了,军中不可出一点纰漏。对了,汉国方面进展如何?听说冷玄玥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是呀,臣也听说她们前五个城池都打的很顺,可是在淮荥这个地方不仅遭遇了野虎军,还遭到当地楚军以及楚国百姓的强烈反击,进程被推延了下来。” “所以说强权逞一时之利,却不能达到长久的震慑效果。”宁婉合上奏报,很感慨地说:“想要占领一个国家,除了占领它的疆土,还要控制它的民心。冷玄玥这个人刚愎自用,对待战俘心狠手辣,本领虽不小,却可惜终究是个认不清天下局势的莽妇。她以为可以杀掉所有反抗她的人,但是这样做偏偏激发了楚国人的血性,给自己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 “殿下,咱们需不需要派人跟汉军沟通一下?” “沟通什么?冷玄玥只会认为咱们多此一举。哦,前几天本宫命你打探汉皇太子的消息,有没有回报?”宁婉知道凤雏名义上是汉军的统帅,一直随军出征,所以很关心凤雏的近况。 沈傲卿摇了摇头,“汉军警惕性很高,能打探的消息不多,只听说汉皇太子每天几乎都不出营帐,只叫人搬了整整两箱子书去给他读……” “读书……,真希望这时候他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书。本宫给他的信他也不回,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开战之后,宁婉托红绫秘密进入汉营将自己的亲笔信交给凤雏,但是至今都没有得到凤雏的回复。宁婉在信中详尽解释了汉太女凤梦雪的死因,又表达了对凤雏的思念之情,她多么希望凤雏能给自己回封信,哪怕只有只言片语,叫自己慰藉一下相思之苦也好。
年关在漫天的雪花飞舞中降临了。 锡阳的守备刘义媛带领五千楚军投降,白雪皑皑的锡阳城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中迎来了正月的新春。万家欢庆喜迎新春之际,宁婉独自立在城头,举头一弯银牙闪着皎洁的光芒。 北风呼啸,凛冽的风刀狠狠刮着宁婉已经通红的面颊。 她不知道,在遥远的淮荥城外,辽阔的荒野上,凤雏骑着马流着泪,也正仰头望着同一轮月色触景伤情。 明月千里寄相思。 宁婉轻轻叹了口气,凤雏此时也正在默默叹息。 两人分离好久了,那曾经相爱的点点滴滴萦绕在心头,平日人前无处宣泄,只有在寂静的夜里才能感受到伤口的阵阵疼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傲卿拾级而上走到宁婉身边,“殿下,城头风大,您要当心身子。臣命人煮了些饺子,今儿不是过年吗?您好歹也去尝几个。” “俊廷,除夕之夜你们是不是也一家子人围坐着守岁?一边放鞭炮一边有说有笑的?本宫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凤儿在柔芙殿守岁,还亲手给本宫也包了几个饺子。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淮荥还没有拿下,想必他这个年不会那么好过的。” “殿下,恕臣说句不该说的话,汉皇太子他可能再也没办法回到云京去了。殿下时常这样自苦,臣看着心里难受……”沈傲卿与宁婉的情谊不仅仅是君臣,还是姐妹、知己。 宁婉回眸一笑,“本宫明白,本宫不是一个好妻子,留不住自己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好女人,没有全心全意对待心爱的男人,就算看着他受苦,本宫也无能为力。” “殿下,这怎么能怪您呢?说到底,汉太女的死谁也预料不到,是上天非要将您和汉皇太子分开……” “不,凤儿有机会不走,而本宫也曾经有机会不放他走,但是我们都没有好好把握……”宁婉闭上了眼,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宁婉将目光投向凤雏所在的方向,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凤儿,我想你!你听到吗?我好想你!……” “殿下……”沈傲卿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擦眼泪。 午夜的天幕,很快被一片片绚烂的烟花点亮。新春的钟声在天际回荡,宁婉看着那绚彩夺目的夜空,仿佛看到凤雏正在菱花镜前梳妆、正在花丛间扑蝶、正在狩猎场纵马,正在望着自己低眉浅笑。 往事不堪回首,如果再给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痛下这个决定。比起一个将来更容易攻取的汉国来说,相守的幸福是不是更加重要?…… “宁婉,你知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有多想你……”淮荥焰火漫天之际,正是冷玄玥率兵攻打城池之时。这是冷玄玥在进攻受挫之后奋力一搏,她赌上了十万大军这个筹码,赌上了自己的名誉和血rou之躯,孤注一掷。 空气中弥漫着战争的硝烟和血腥味,凤雏深深吸着气,远方的喊杀声宛若来自地狱的梦魇,无数遍敲打着他越来越脆弱和麻木的灵魂。 战争的意义是不是会把一个原本善良的人变得冷血?再或者会叫人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忽略那些惨痛的代价,从而都发觉不到自己的良知正在一点一滴的被磨灭。 凤雏抹了一把眼泪,“宁婉,我这辈子做得最大的错事就是离开你。现在,我一个人走得好累,真得好累,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