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中
掌灯时分,宁婉批完奏折,独自一人在庆瑞斋用晚膳。刚吃了几口,李允昭通报说隋静文求见。宁婉招呼她一起用饭,隋静文二话不说就闷头喝起了酒,一杯接一杯,仰脖子往肚里灌。 宁婉猜测她有心事,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两天前本宫就命人给苏青鸾脱了奴籍,人应该早已赎出来送到你定远侯府了,你如今纳了新侍夫正是洞房花烛小登科,还有什么愁的?” “唉!”宁婉不提还好,一提之下,隋静文重重叹了口气,“殿下有所不知,很多人都羡慕臣尽享齐人之福,两位夫君如花似玉,一位文静一位活泼,还有像青鸾这样的红颜知己,按说该是快活无比。可臣现在一点儿幸福的感觉都没有。这次平叛,青鸾本来是有功的。殿下赏给他恩典,又将他配给臣为侍夫,他曾经欣喜若狂。可如今的处境,臣冷眼瞧着,却不见得比他在撷春坊好多少。常言说女人三夫四侍很平常的,男人在夫家的时候不也修习过夫言夫德,怎么论起人家的是非都那么通情达理,轮到自己头上反而这么矫情呢?” 苏青鸾在连环计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事后被宁婉妥善安置,加之李允昭后来如实禀报说是苏青鸾在撷春坊救了他,宁婉为了彰表苏青鸾的功劳,特赦他脱奴籍准其典赎,从撷春坊拿走了卖身官契后直接将人赏给了隋静文为侍。 一般的官宦人家夫侍分为几等,正夫、侧夫、侍夫以及小爷。正夫自不必说,侧夫也是有一定地位的,可以进族谱,生育子女也可以自行抚养。侍夫则身份就差了些,在家中等同于半个奴才,平日除了要侍奉妻主,也要听从正夫和侧夫的管束,只有在为妻主生儿育女后才可以纳入族谱,如果无所出,妻主不必根据七出之条就可以随时休弃,曾经有卖身契的也可以转卖。 宁婉有些纳闷,“你的意思是福慧和福元故意给苏青鸾难堪?但是苏青鸾的出身顶多也就做到个侍夫了,对他们能有什么影响?你母亲和你父亲态度如何?” “家母从不管府里的事,家父受了福慧的蛊惑避而不见,福慧和福元也是一样。府里人如今一口一个苏公子,全然不认他这个少侯侍夫的身份,弄得他既尴尬又委屈。”隋静文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本是件高兴事,却烦恼至斯。“臣明白,当初大闹古瓷斋和双阳郡府,臣没有事先给福慧福元通气,他们对臣有埋怨臣可以理解。但是臣也是怕知道连环计的人过多,万一泄露出去会打草惊蛇。臣回云京后,已经亲自去双阳郡府给岳父请罪了,连岳父也说不怪臣了,臣还以为漫天的云彩都散了,却没想到这两兄弟的脾气这么倔。福元其实还好,福慧就特别明显。表面一幅通情达理的模样,什么都能说,偏偏就是不能提青鸾的名字,一提就翻脸。臣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到殿下这里讨个主意,请殿下救救臣吧。” “呵呵,静文,你真瞧得起本宫呀。”宁婉想起白天在徽雅苑听到凤雏和关冷烟的对话,拍了拍脑门,自我调侃着,“本宫也头疼呀,咱们姐妹两个现在是同病相怜。你呢,丈夫感觉受了欺瞒很委屈,本宫这边何尝不是。本宫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费尽心思去顾及身边的人,生怕他被连累到一点点,结果呢,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男人心海底针,古话是一点儿没说错。看来咱们都要好好反思反思了。” 又连灌了几杯,两人都喝得有些醉了,宁婉靠在椅子上,眼前渐渐恍惚,不一刻昏昏欲睡。也不知伏案了多久,只听见李允昭的连声呼唤,“殿下,您醒醒,殿下……,殿下……” 宁婉揉揉眼睛,依旧身在书房的侧厅内。隋静文已经不知去向,宁婉伸个懒腰,发现肩头不知何时披上了暖和的貂敞。厅内的红烛已经燃了大半,宁婉问道:“什么时辰了?隋大人呢?” “隋大人醉了,流鸢哥哥命人收拾了客房,安置了隋大人。殿下,已经二更了,奴才伺候殿下就寝好不好?”李允昭见宁婉点头,便伸手搀扶着她往书房后面的内室走。 被褥是新换的,用兰花薰过,有一股子淡淡的幽香。李允昭很熟练的替宁婉宽衣,宁婉的头仍有些昏沉,反应不十分灵便。李允昭去解她外衣的扣子,她口中醇香的酒气毫不避忌地喷吞在李允昭的脸颊上,李允昭顿时羞涩的垂下头。 宁婉带着几分醉意,用手托起李允昭的下巴,笑道:“允昭,你长得真漂亮,本宫很喜欢你。” 李允昭不妨宁婉会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脸颊越发guntang,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也不知该怎么回应,便支吾着先放好宁婉的中衣,再弯下腰给宁婉脱靴。洗脚水是方才就备好的,此刻温度适中,李允昭替宁婉洗了脚,伺候她安寝后,端着洗脚水出了书房的门。 想起方才宁婉的称赞,李允昭的心底涌起丝丝甜蜜。 正要去倒水,廊下茹筝双臂交叠,靠着柱子冷哼,“丑八怪,你倒会讨巧,等我们送隋大人去休息的空儿,自个儿跑到殿下跟前献殷勤。” “不是的,是流鸢哥哥吩咐我做的。”李允昭恢复容貌之后,茹筝因嫉妒他比自己貌美,依旧处处与他针对,还喊他做丑八怪。 听李允昭抬了流鸢做挡箭牌,茹筝切了一声,“少拿总管哥哥来说事儿,你自己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别以为旁人不知道。告诉你,我们都是清白人家的良家子,正正经经的人,不像你,贱奴出身,窑子里出来的哥儿,有手段又狐媚,没事儿就成天在书房里晃悠勾引殿下。你呀,就凭你这副下贱的模样,也只配给殿下倒洗脚水!” 茹筝说着,难耐心中不忿,一把夺过木盆,将整盆的洗脚水哗的一声泼在李允昭的头上。 “你!”李允昭抹了把脸,捂着嘴,想哭又不敢哭,怕惊动了尚未睡熟的宁婉。 茹筝趾高气扬的从他面前走了过去,李允昭拾起木盆,一溜儿小跑跑回了房间。关上门独自一人,他再也忍不住满腹的委屈,趴在床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今晚明明是很开心的,他所崇拜和仰视的皇太女殿下竟然亲口对他说喜欢他。 可是,茹筝的存心作弄,那阴损刻薄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弯刀一样割他的心。 什么时候才能不被人作践?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人上人? 李允昭渐渐不再哭泣,他攥紧了拳头,在心中暗暗发誓。既然殿下亲口说她喜欢我,总有一天我要叫你们这些欺负我看不起我的人都统统跪倒在我的脚下,看我的脸色! 关冷烟卧病,白玉彦静养,宁婉下旨着淑君凤氏协理东宫事务。凤雏既有心叫宁婉对他另眼相看,因此打起十二分精神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凡事一丝不苟,管辖了几日后,东宫井井有条,上下无不钦佩。 冬节将至,云京城也拉开了过年欢庆的帷幕。雍王率领使团从燕国返回云京,宁婉以监国皇太女之身份设宴款待。席间,雍王提到平王谋反之事扼腕顿足,痛斥平王不忠不孝,并适时表露衷心,声称自己对皇位是绝对没有半点觊觎的。 因平王谋逆一案牵连甚广,朝中很多要职都出现空缺。宁婉为了杜绝以往白羽珍担任左丞相时一人独大的局面,又为了防范柳冷泉趁机培植扩张自己的势力,便上书奏请贺兰敏德改制内阁,取消左右丞相之职,将原来混杂的官职结构从新划为三省六部一台五署九寺。 三省为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六部为尚书省下辖之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一台为御史台;五署为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都水监;九寺为太常寺、光禄寺、卫尉寺、宗正寺、太仆寺、大理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中书省辅助君主决策,推行政令,最高长官为中书令;门下省官员有谏议参政职权,由门下侍中统领;尚书省的长官则为尚书令,统辖行政事务。六部各司其职,五署九寺分别根据其职权与六部分工合作。宁婉还建议保留原先太师、太傅、太保的尊称,保留京城兵马司、内府及其职权,并增设内惩局,专门拘押和审理皇室宗亲所犯罪行。 贺兰敏德经过平王谋反一事,身心都受到严重打击,借口御体违和需要静养将政事全权交托宁婉处置,因此对宁婉的建议无不首肯。宁婉论功行赏,提拔了一批年轻有为的人才。隋静文加封为中书省中书侍郎;沈傲卿调任兵部尚书,兼统辖禁卫军大营;邱玫若官拜户部尚书;水月彤萱册封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兼任京城兵马司统领,叶慕红玉任副统领。此外,高鹏册封二品辽阳侯,世袭罔替。叶慕含霜册封为正一品镇国大将军,隋弘晋封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高岚轩也晋封为正四品云麾将军。 宁婉将能用可用之人逐一安排后,从外埠另调入一批嫡系,并在此次秋闱高中的名单里提拔了一些有才气有抱负的年轻志士。柳冷泉被调任太尉一职,实权是被宁婉架空。雍王负责礼部、工部,其余重要四部均由宁婉或者其嫡系掌控,雍王的势力也遭到了很大程度的削弱。 冬节这天,恩旨颁布,隋静文正式走马上任,恰巧,此日也是苏青鸾的生辰。 苏青鸾替隋静文整理好崭新的朝服官帽,隋静文吃了几口早点,董玉已经在院子里恭候。 即便心中依依不舍,苏青鸾却含笑劝道:“大人快去衙门吧,第一天赴任,总不能叫同僚和下官们等得太久。” “知道了,你在家等我,我会早些回来,晚上好好替你庆贺一番。” “呵呵,还是政事要紧,大人别总把我挂在心上。从小到大,我从没庆过寿。再说,我这样的身份过不过有什么打紧?”只要能留在隋静文的身边,苏青鸾并不计较个人的得失。能脱了奴籍已属皇恩浩荡了,隋家人如今不认可自己,自己再不循规矩步的,不是更招人不待见吗? 苏青鸾想到此处温柔一笑,帮隋静文掸了掸衣领上的浮尘,“两位哥哥那边儿,您可有好几天没去了。今儿冬节,您好歹也得过去瞧瞧。” “再说吧。”一想起两兄弟因为苏青鸾的事儿跟自己闹别扭,隋静文就颇为头疼。她伸手捏了捏苏青鸾的下巴,“还有个好消息忘了告诉你,如今我升了官,吏部已经按照皇太女殿下的谕旨为我安排新的府邸了。过了年应该就能搬进去,到时候他们容下你便罢,若容不下你,我只带了你去新府,免得你在这里受闲气。” “大人……”能和隋静文双宿双栖自然是好,但苏青鸾又怎能不顾及邱氏以及两位县主。苏青鸾亲自将隋静文送出了院门,回到屋里默默坐在窗前,为隋静文的素腰带刺绣云纹。 估摸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院子里有人喊,“苏公子在不在?” 苏青鸾一愣,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撩门帘走到廊下,“我是苏青鸾,不知小哥找我什么事?” 来人是个岁数不大的小侍,以前从未见过。那小侍打量了他几眼,“你就是苏公子呀,快随我走,侯君传你去呢。”
“侯君传我?”苏青鸾听了这话,心顿时怦怦直跳,紧张的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小侍催促着,“你倒是快走呀,若是耽误了时辰侯君怪罪,我们当奴才的可吃罪不起,更别说你了。”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你苏青鸾连个传话跑腿儿的奴才也不如。 苏青鸾垂着头不敢顶撞,急忙整整衣袍,快步跟了上去。邱氏的院落在这侯府中是最大最排场的。苏青鸾被领到廊下,小侍进去回话。隔着帘子,苏青鸾能隐约听见里头一阵阵说笑的声音。 左等也不见有人传他,右等也不见有人传他。 苏青鸾走得匆忙,只穿了贴身的棉袍,连件斗篷也没顾得上披。此刻寒风阵阵,他冻得满脸通红,不停吐着哈气,尤其是两只脚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就快要僵了。 门里终于有人唤他,“苏公子,侯君传你进来。”苏青鸾搓了搓已经冻得冰凉的手,不忘摩挲摩挲衣襟,别一别鬓角被风吹散的发丝,这才躬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走进正厅。 扑面一股暖意袭来,厅内富丽堂皇,令苏青鸾有些眩目。 上首端坐着一位四、五十岁的男子,衣着华贵考究,目光沉敛威严,想必就是定远候君邱氏。邱氏左右分别陪坐着两位年轻的夫侍,一位文静端庄,一位爽利俊秀,料定是福元福慧无疑。 苏青鸾不敢怠慢,走上近前俯身磕头,“青鸾给侯君公公、两位哥哥见礼。” “放肆!谁是你的哥哥?侯君公公的称呼也是你配叫的?”福慧啪的一声叩上茶杯,开口斥责。福元面无表情,邱氏则眼皮抬也没抬,更没有阻止福慧的意思。 苏青鸾的肩膀轻微的颤了一下,“青鸾错了,青鸾不晓得府里的规矩,请侯君和两位少侯君多多担待……” “苏公子,你不过是大人收在房里的人,别说侯府还没有认你,就算真当了侍夫,在侯君和两位少侯君面前你仍然要自称奴才,这是规矩。”因为福慧的缘故,荣喜对苏青鸾说话也极不客气,末了还有几分嘲讽他的意思,“苏公子,你该不会不明白侍夫是怎么样的身份吧?” “我知道,不,奴、奴才知道。”苏青鸾忍住心中的悲苦,又俯首拜倒,“侯君和两位少侯君在上,请恕奴才无状,以后奴才一定谨遵侯君和两位少侯君的教诲。” 他说话时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要怎么谦卑就怎么谦卑。 福元都看在眼里,转头对邱氏道:“侯君公公,瞧他的样子也还算老实,既然是大人带回来的,又是皇太女殿下赏的,没道理总这样不明不白的待在府里,也叫人笑话不是。” “嗯,这话在理。苏青鸾,你本是罪妓,论起来连我们侯府的大门都不能进,不过瞧在皇太女殿下的面子上,又听说你对少侯也是一往情深的,本君就在侯府内给你一个容身之处。” “多谢侯君!您的大恩大德奴才永生不忘!”苏青鸾面色一喜又要磕头。 “慢着!”邱氏阻止了他,正色道:“本君的话还没有讲完。虽然本君允许你入府伺候少侯,但是你这辈子也只能是个侍夫的身份。既为侍夫,你要恪守夫道,严守规矩,不得侍宠生娇,不得搬弄是非,不得僭越不得违逆,否则,侯府的家法可不管少侯宠不宠你,本君的眼里也不揉砂子,你听懂了吗?” “奴才听懂了,只要侯君肯给奴才一个机会,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侍奉侯君和两位少侯君,绝不敢有违。”苏青鸾使劲儿磕了三个响头,小侍端过三杯茶来,苏青鸾跪着一一向邱氏、福元、福慧敬茶。福慧虽然满面不屑,终于还是强忍着心中怨气抿了一口。 邱氏命人带苏青鸾下去,吩咐从此之后一律称呼他为苏主儿。福慧和福元陪邱氏又叙了半刻的话,邱氏体乏,福慧和福元辞出正厅,款步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荣喜和荣兰远远跟在后头,福元见四下无人,拉了福慧一把,奇怪的问:“你不是一向都恨死他了吗?为什么大清早的就跑去侯君公公房里提议要收了他?” “你知道什么?”福慧在福元耳畔嘀咕了几句,福元面色骤变,声音都发抖,“你说的是真的?娘子真的这么狠心丢下我们?” “嘘!”福慧怕他惊动旁人,忙捂住他的嘴,“看出来了吧,这个苏青鸾果然是从撷春坊出来的,不知在娘子身上用了什么狐媚的手段,哄得娘子一门心思都只想着他。咱们暂时斗不过他,只好以退为进,如果真叫娘子独带了他去,岂不便宜了他?难道要咱们独守空闺,他却在外头和娘子风流快活吗?” “所以你才想办法缓和同娘子的关系是不是?”福元叹了口气,“说到底娘子也太……” “你哭什么?”福慧很瞧不惯福元动不动就哭,眼眉间生出几许厉色来,“我一面是不想给娘子带他出府的借口,还有一层,侯君公公也说了,那个苏青鸾最多只能当到侍夫。别忘了咱们是正室,他是做小的,今天奉了茶,明儿就得来给咱们立规矩。我就不信我拿不住他的错处,别叫我捏到要紧的,不然的话,我叫他这辈子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