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上
十二月初十,宁婉陪着白玉彦亲赴白羽珍灵棚拜祭,然后准其下葬入土为安。白玉彦对宁婉感激涕零,俯首叩谢。回到东宫,碰巧徽雅苑的小侍来报,说关冷烟发了高热一病不起。 白玉彦有些担忧看着宁婉,“一定cao劳过度了。唉,这段日子东宫的重担全压在关侍君一人肩上,十分难为他。殿下,臣侍和您一同去探望他吧。” “等等,不急。”宁婉转回身问徽雅苑的小侍,“关侍君得了什么病?传了太医没有?” 小侍禀奏道:“清早的时候太医来诊脉,说是风寒入体,已经开了方子抓了药。” “风寒……”宁婉略略寻思,劝阻白玉彦说:“既如此,你还是不宜亲自去的。毕竟你是有了身子的人,刚哭了一场回来已经撼动元气,万一再沾染病气就得不偿失。冷烟不是个计较的人,你的心意到了也是一样的,等他过两日好了你们再叙不迟。流鸢,你先替本宫和太女君去瞧瞧吧,本宫送太女君回鸾喜殿,隔一会儿再过去。” “是。”流鸢领命,快步到了徽雅苑。小侍们谁不认得他,一口一个哥哥,都争先恐后的往屋子里让。流鸢迈步进了内室,可巧,凤雏正守在关冷烟的榻前,两个人很悄声的在叙话。 关冷烟猛一抬眼看到流鸢进来,和凤雏说了半截话儿忙就住了口,还将原本放在锦被外的左手伸进被子里。流鸢眼尖,瞥见关冷烟左手背上有一片红瘀,似乎是烫伤的痕迹。 不过他没有声张,依礼数问了安。关冷烟对他一笑,嗓音有些沙哑,“你怎么来了,不是跟着殿下去了白府吗?” “殿下已经回来了,听说侍君殿下病了,打发奴才先来伺候着,殿下稍后就到。” “哦,其实,我已经不碍事了。倒是淑君殿下为了我这病一大早就忙里忙外的。”关冷烟昨夜就有些昏沉,四更天浑身guntang得像被火烤。贴身小侍翠屏是他从云间楼带进来的,平时也挺机灵。一大早听说宁婉和白玉彦都出了东宫,翠屏见关冷烟实在病得厉害,思前想后,便派人去柔芙殿请了凤雏过来照应。 虽然为了沈傲然的事,凤雏曾打过关冷烟一巴掌,似乎两人关系交恶。但在平息平王叛乱之后,凤雏已经洞悉了当初宁婉的良苦用心,明白关押沈傲然不过是计谋,关冷烟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配合宁婉。因此,他和关冷烟心照不宣,那一记耳光都自动忽略,如何相处还比照往常。 流鸢走近细看关冷烟的气色,或许是由于发热,关冷烟的脸颊涨得通红,双唇也干涩没有光泽。翠屏将黑漆漆的药汁端了过来。“主子,该喝药了。” “好苦……”凤雏一闻就紧紧皱眉,“这怎么喝呀?还不叫人快去取些蜜饯果铺来。” “不必那么麻烦,我不怕。”关冷烟举过药碗一饮而尽,却因为左手撑着床榻轻轻嘶了一声。翠屏忙伺候他漱口,又扶他躺下。 流鸢唏嘘着,“奴才认识侍君殿下这些年,您身子一直硬朗得很,从没见生过什么病。莫不是最近cao劳过度,又赶上昨儿大雪纷飞的,才会寒气入侵,伤了玉体?” “可不是吗?我昨儿还逞强说自个儿好些年都没得过风寒,今儿偏就病了,丢下一大摊子事儿不能过问。可见人是不能自吹自擂的。”关冷烟抿嘴一笑,笑容却透着几分苍白。 翠屏收拾着小几,听见关冷烟费心思拿自己调侃觉得心酸。虽然此时此地原本没有他做奴才插嘴的份儿,他却也忍不住小声嘀咕着,“主子就是心太善,素日cao心劳力太多,为了保存人家的颜面,有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不被作践病倒了才怪。” “你胡说什么!”饶是翠屏声音再小,却是含着怨气的,众人也都听了**不离十。关冷烟瞪了他一眼,“你是存心不叫本君安生是吧?出去!叫你出去听见没有!” 他有些急想起身,凤雏连忙按住他,对翠屏递个眼色,“快出去,给你主子熬参汤去。”翠屏见凤雏也发了话,咬紧了嘴唇,满脸委屈躬身退下。 关冷烟有些抱歉的对流鸢道:“翠屏年纪小不懂事,平日被我惯坏了,浑说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对了,我恐怕要在榻上躺几天,东宫的事无暇顾及。我病得不是时候,殿下日理万机,太女君殿下也正需要静养,我想着倘若使得,不如烦劳淑君殿下代管几日。你去请示请示,看殿下和太女君殿下是否首肯。” “有什么不肯的,临来前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太女君殿下又惟恐淑君殿下cao劳。”关冷烟一病,诺大的东宫那么多杂务无人料理,白玉彦正愁没个帮手,宁婉提议叫凤雏打理,白玉彦怕凤雏嫌烦,又恐累着他徒增埋怨。 凤雏淡淡一笑,“太女君殿下真过虑了,我一向是个闲人,成天胡吃闷睡的,也没什么能耐,料理宫务更是一窍不通。但如今这个局面,我不管又谁管?我暂且替太女君殿下和冷烟勉强支撑几日吧,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们可别笑话我就是。” 以凤雏能力而言,打理宫务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事,只是他一向不屑去管,更不想擅自插手叫白玉彦觉得自己与其争权。本来若放在平常,凤雏必是会百般推辞的。可先前他有些埋怨宁婉事事都太过保护他,昨儿遇见兰若晴之后,他更觉得自己身为宁婉的男人,并不想被一贯捧在手心里,同为丈夫,也要和关冷烟一样替妻子分担忧愁。所以今日关冷烟和流鸢提及打理宫务,他满口应承,倒有了三分当仁不让的劲头儿,更加想顺便露一手也叫宁婉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关冷烟见流鸢依旧站着,没有离开的意思,心里转了弯儿笑道:“我吃了药想睡会儿,殿下政事要紧,不必记挂我,要是忙且不必来,反正这里有淑君殿下陪着我呢。” “是呀,流鸢,这里有本君,你叫殿下放心吧。”凤雏起身拉着流鸢的手向门外走,送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流鸢何等聪慧,放才关冷烟竭力掩饰受伤的手背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去。他点点头,“好,那奴才去回话儿,侍君殿下好好歇着吧,麻烦淑君殿下照料。” 他说完自去,关冷烟长舒了口气,见凤雏目送流鸢离开,也轻轻拍了拍胸口,噗哧一笑,“我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也就罢了,你又是怎么了,难道也不想殿下来?” “你这人,说话这么没良心。我可是好心帮你的,你却来编排我。”凤雏嘴上这么说,却有点心虚。昨天兰若晴的事情不知道宁婉会是个什么态度,能不见面就暂时不见。 关冷烟抽出锦被中的左手,“我可是迫不得已的,万一叫殿下瞧见……”流鸢所断不假,关冷烟手背上果然有一连串的水泡,即便上了药,却还是挺吓人。 凤雏重坐回榻边,小心翼翼的托起关冷烟的手,“唉!这样长此以往也不是法子,你跟傲然私下别扭着,殿下那里你又瞒着,万一他还是咽不下那口气……,不如,找个适当的时机跟他把话挑明,倘若你不方便要不我替你……” “还是不要,我反复想了想,怎么说得出口?凤兄弟,你是明白人,这其中的缘故你都看得真切。可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总不能告诉傲然所有的一切都是殿下事先的安排吧。恐怕他要是真听了这话,心里的委屈比现在更胜十倍。更何况其中还牵扯太女君殿下,殿下更不便挑明了。我原本想着傲然心地单纯,我哄哄他也就没事了,岂料他气性这么大……” 关冷烟这病原是有隐情的。自从沈傲然回东宫之后,关冷烟总试图找个机会去同他和解。昨天抽个空闲去琅玡水榭拜望,关冷烟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却不料沈小公子跟他端着侧君的架子,派人取走他的狐裘说要欣赏,却命他在没有炭火四面透风的房子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临了还将一杯guntang的茶水尽数泼在他的手背上。 关冷烟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又不能说出真相来辩解,加之这些天的劳碌终于积劳成疾。凤雏劝慰道:“也难怪傲然发脾气。他才多大?又经历过什么?以前你那么疼他,却在内府对他用刑,他总觉得你是趁机落井下石……” “我知道,我没怪他。他被关了那么久,遭了那么大罪,难免是满腹怨气的。算了,这事儿你替我瞒着,千万别叫殿下知道才好。” “嗯,好吧。”凤雏觉得事到如今,挑明不挑明的确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能暂且按照关冷烟的嘱咐办。关冷烟想起另外一事,“你昨天是不是遇到了兰公子?” “你也听说了?”凤雏苦笑一声,“这东宫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顿了顿,见关冷烟一双眸子探究的望着他,不免叹了口气,“知道你有一肚子的疑问,有话就直说。” “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他撞了你还是你撞了他?” “这个……”凤雏没有丝毫矫情,“我不瞒你,是我不小心撞倒兰公子,害得他扭伤了脚。” “哦……”关冷烟暗自琢磨着,“那也没事儿,殿下是个明白人,兰公子也不会挑拨是非。殿下若问起你,你如实说就是了。” “自然是如实说,我还派人请了大夫去给兰公子诊治,只是太医先前已经看过了,请去的人白走了一趟。”凤雏说的是实情,关冷烟使劲儿点着头,“我信。” 凤雏见他如此认真,笑道:“是不是东宫又有了什么风言风语?” 关冷烟未置可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说起来,咱们在这点上有些同病相怜。” 凤雏听得出他话中深意,想想自己的确对兰若晴的事也有些介意,便趁着这个机会将心中所想吐了出来,“冷烟,要说心胸宽广我自问愧不如你,我知道殿下和兰公子往日是有情分的,早晚会接了他来。只不过昨儿遇到的太巧了,我一时没有准备,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殿下也到了,连句解释的话也不叫我说。我不想指责殿下的不是,然而这件事你和太女君都是提前知道的,兰公子也是你们给安排的。冷烟,瞧着咱们素日的情分,你为何就不能去跟我打个招呼呢?我现在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我心里有点不舒服。同样身为丈夫,殿下有话同你说,同太女君说,却故意瞒着我,难道我就最信不过吗?兰公子的事瞒着我也罢了,傲然的事你们也瞒着我。我明白殿下趁机送我走是为了保护我,但是我是个大活人,不是个笼子里的金丝雀,好歹我也有个气性有点想法不是。”
凤雏将这几日来心中郁结全都一股恼倾诉出来,关冷烟定定地望着他,“我不知殿下如何考虑兰公子的事,只是在平叛的事情上,殿下一心只为了维护你的周全。” “我懂,她的心思我全懂,可我不想做一个傻子,一个呆子,一个永远被人保护的金丝雀。”凤雏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这话在心里憋了太久,本来忍着不想说出来,终于还是不吐不快。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谁也没注意到房门虚掩,宁婉就安静地站在门后。方才自流鸢走后他们两人说的话一字不漏的都听了去。 宁婉没有惊动关冷烟和凤雏,又叮嘱徽雅苑的小侍谁也不许说自己来过,否则一律拖出去打死。小侍们见皇太女殿下脸色不善,都不敢造次,俯首称是。 宁婉走出徽雅苑的门口,流鸢迎了上来,低声又说了几句。宁婉眉头微蹙,看看天色,“去,叫人通传,摆驾琅玡水榭。” 宁婉到达琅玡水榭的大门前,沈傲然一身品级正装领着侍从大礼参拜。自从沈傲然被送去内府,宁婉就再也没见过他。自十二月初三到现在,宁婉在东宫统共只过了三夜,一夜留宿在凤雏的柔芙殿,一夜宿在鸾喜殿,昨夜妥善安置了兰若晴后,宁婉回庆瑞斋和邱玫若秉烛议事,压根儿还没腾出功夫来探望沈傲然。 宁婉亲自将他搀起来,见他个把月不见,面额消瘦了许多,眉目间已经敛去了以往跳脱的神采,反而平添了几许清清淡淡的静谧。 “委屈你了,傲然,本宫一直抽不出身来,到了现在才来看你,你不会怪本宫吧?” “殿下说的哪里话?臣侍能陈冤得雪,还仰仗殿下扳倒平王查明真相,臣侍感激殿下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心生怨怼?”毕竟对宁婉日思夜想,沈傲然靠在宁婉怀里,依偎着她走进正厅。 宁婉和沈傲然分别落座,沈傲然见宁婉不停的端详自己,凄苦一笑,“臣侍变丑了吧?内府暗无天日,臣侍就知道关了那么多日子,一定比以前难看多了。” “怎么会?瘦了,下巴尖了,却比以往更清秀了。”宁婉听了流鸢的奏报,又想起关冷烟的苦衷,其实心里有话想跟沈傲然说。 “傲然……” “殿下……”两人同时开口,沈傲然抿嘴一笑,“难得殿下来一次,午膳就在这里凑合用些好不好?”他满眼殷殷切切的期盼,叫宁婉不忍开口拒绝,毕竟是自己对不起他。 宁婉点头,沈傲然开开心心的吩咐传膳。两人围坐,沈傲然不停的给宁婉夹菜,与先前只顾自己吃的举止已经大相径庭。 酒足饭饱,宁婉想到此行很重要的目的,便拐着弯儿问:“回来之后见过太女君了吗?” “嗯,就在殿下来之前臣侍刚从鸾喜殿回来。” “淑君呢?” “凤哥哥在臣侍回来的时候就来看望过臣侍了。”沈傲然将茶杯递给宁婉,以前这些事有小侍们伺候,他从来都想不到要亲自动手。 宁婉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听说你回东宫那天是你关大哥亲自去迎接你的,你们一向关系不错,听说他病了,你是不是该派人去问候问候?” “是吗?关侍君竟然病了。殿下不说,臣侍都还不知道,也对,按理臣侍是该派人去问问。”沈傲然故意不称呼关大哥而称呼关侍君,是刻意与关冷烟拉开距离。 宁婉知道他有心结,不便把实话挑明,却也开解道:“本宫明白你受了委屈,一切都是本宫的错,送你去内府是本宫的命令,命人审问也是本宫的旨意,本宫现在可以答应你,无论你要什么,本宫都尽量补偿你。至于你关大哥那边,本宫希望你能放下芥蒂,毕竟东宫和睦是最重要的。”宁婉见自己话音未落,沈傲然的眼窝里面已经蓄满了泪,便将他纳入自己怀中,“傲然,你一向都很乖,很听太女jiejie的话,以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了好不好?” “嗯。”沈傲然紧紧回抱着宁婉,小声应着。连日来的委屈无处宣泄,此时都化作滚滚珠泪,沁湿了宁婉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