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指点江山君莫笑在线阅读 - 七 归去难 下

七 归去难 下

    暖阳当空,万里无云,凤雏背着那个被沈傲然笑话的大包袱快步在密林山道上行进着。林间挺立着许多常绿的冷杉,虽然严冬腊月,但放眼望去,目色中依旧是郁郁苍苍,充满着宁静与安稳的味道。凤雏方才就一直向北走,山路蜿蜒,似乎是通向山峰的另一端。凤雏心中有些惆怅,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落得要仓皇而逃呢。金太傅去了燕国,宁婉或许会觉得自己会去找她吧?凤雏不想被宁婉发现行踪,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希望翻过山就能有村庄,只要能找到农家借住,然后再想办法慢慢联络师傅。

    又行了片刻,腹内咕噜叫了一声,凤雏抬头望着和煦的暖阳,朦胧中仿佛听到宁婉遥远的呼唤。凤雏微微一愣,他转头四下张望,宁静的林间枝叶沙沙,一只肥硕的野兔从树后探出一对长长的耳朵。凤雏轻叹,自己故意背道而驰,宁婉该不会那么能掐会算吧?

    不远处有一断崖,崖边横卧着一方巨大的青石。凤雏也着实有些疲惫,于是大步走了过去,坐在青石上休憩。阵阵惬意的凉风抚过面庞,凤雏喘息了片刻,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之后,顿时显出几个香气四溢的糯米红枣团子。凤雏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回身俯视崖下的景色。原来自己蜿蜒迂回,仍是在玉带河的沿岸徘徊。这崖大约几十丈高,崖下一条银波徐徐流淌,暖阳的点点金光洒在河面上,煞是耀眼。

    难得呼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气,凤雏使劲吸了几口。他将吃剩的团子包好塞进包袱,一切收拾停当又准备赶路。可就在此时,天幕忽然被一块阴云所遮挡,密林深处一声惊心的虎啸传来,紧接着,燕雀慌乱飞散。凤雏愣神儿的功夫,狂风卷着飞沙已到眼前。凤雏急忙举起袖子遮挡。须臾之间,风住了,凤雏揉揉被沙子沁红的眼,脸色骤然惨白,一丝血色也无。

    原来,就在离他不到两丈开外,一只毛色油光锃亮的斑斓猛虎正用一双威风凛凛的虎目逼视着他,并不急不缓的向他靠近。

    凤雏下意识的向腰间摸去,可他却忘记,他用来防身的匕首早就在那夜遇袭时被黑衣人抢走,而在东宫之内除了宁婉和侍卫,其余人等一律不得配带兵刃,凤雏自然就无法弄到防身的利器了。

    瞬间,凤雏只觉得腿软脚软,浑身血液都凝固了。老虎向前一步,他就僵硬的后退一步,直到再退一步,身后就是断崖,凤雏顷刻间嗅到了死亡逼近的气息。

    老虎忽然驻足,它的胡须在微微抖动,双目一眨不眨的死死盯住眼前的猎物。下一秒,它猛地把两只前爪在地下用力一按,身子腾空跃起,张开血盆大口,从半空里奔着凤雏狠扑下来。

    凤雏啊的一声大叫,本能的用双臂护住头部向一侧闪躲,心中则凄楚悲叹,“吾命休矣!”气氛千钧一发,忽听扑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花眼雕翎羽箭,不偏不倚正中老虎的左眼。

    老虎吃痛,身子一缩,沉重的摔在大青石上。而那锋利的虎爪离跌倒的凤雏也就不到三尺远。

    凤雏绝处逢生,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换作是谁,也都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老虎眼眶呼呼淌血,它身为百兽之王盘踞山中,所向披靡,何曾受过如此重创?它仰起头怒吼,声声咆哮宛若惊雷,震得整座山谷都嗡嗡回响。

    凤雏恍惚之间,就觉得身侧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头,来人竟是宁婉!

    凤雏不知是惊吓还是委屈,尚未开口,泪水便在眼窝里打转。而事态紧迫,宁婉也顾不得多说,只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此时,老虎略缓过了气,虎尾似铁棒一般倒竖起来,晃身横扫。

    宁婉手疾眼快,大喝一声趴下,将凤雏按伏在地。如钢鞭一般的虎尾从二人头顶上疾疾掠过,凤雏只觉头皮发麻,眼睛瞬间被风扫花了。宁婉挺身而起,弯弓瞄准,对着老虎的背颈又是一箭。

    这一箭没入老虎的身体,血腥四溅。老虎兽性狂发,嘶吼咆哮,锋利的爪子对着宁婉狠戾的直拍下来。宁婉急忙闪躲。老虎不追,又一爪拍向凤雏。

    宁婉大惊,拔出腰间的三尺清风向老虎爪子削去。哪知老虎气力极大,宁婉的宝剑虽然砍中了虎爪,却也被那巨大的力道甩出好远。凤雏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泥泪,跌跌撞撞的爬过去抱住宁婉,声嘶力竭的呼唤,“殿下!殿下!”

    “快闪开!”宁婉挣扎起身,见老虎又再度袭来,猛一把将凤雏推了个趔趄。刚才她被甩出之际,宝剑也脱手掉落一旁。宁婉无奈,只得一箭箭向老虎射去,希望将老虎逼回密林之中。哪料,老虎闻到血腥,已然如同发了疯一般,非要置宁婉二人于死地。宁婉不停招架,还要兼顾凤雏安危,不知不觉间,二人都已被老虎逼至悬崖边缘。

    经过长久的拼死厮杀,宁婉气力无多。形势凶险万分,宁婉向崖下匆匆一瞥,急中生智,对凤雏喊道:“你可识水性?”

    “嗯。”凤雏茫然的点了点头。

    宁婉见老虎再次逼近,把心一横,一把搂紧了凤雏,叫道:“抱着我,别松手!”话音未落,二人的身形已从崖间跳落。

    凤雏尚没来得及反应,脚下已经悬空。但听耳畔风声呼啸,凤雏记得宁婉的话,死死抱着她没有松手。咚的一声,两人一齐扎进冰冷的河水里。好在这段河面没有封冻,河水又较深,总算缓解了他们下坠的冲力。宁婉落水后,凭着仅存的气力,紧紧拽着凤雏迫不及待向岸边游去。只等爬上了岸,宁婉仰面躺在岸提上,头晕眼花,大口喘着粗气,再也没有半分力气了。……

    临近黄昏,经历了短暂风波的大队人马又开始有条不紊的搭营宿夜、埋锅造饭。暖帐中炭火烧得很旺,宁婉踱步进去时,雪竹正在埋头收拾药箱,而沈傲然回眸灿然一笑,迎了上来,“皇太女jiejie放心吧,给凤哥哥全身都检查过了,除了几处擦伤和淤清,没有大碍,涂了我沈家的独门药酒,不出三日就可消痕。”

    “有劳你了。”宁婉朝凤雏看了一眼,随即又对沈傲然报以感谢的微笑。沈傲然顿时腼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呀,不过举手之劳嘛,傲然能帮的上忙就最好了。”说罢,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宁婉,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期许,“听闻皇太女jiejie也受了瘀伤,这药、这药是我jiejie特别配制的,十分有效,您千万别嫌弃。”

    “你和俊廷一番心意,本宫怎么会嫌弃呢?”宁婉接过药瓶揣在怀里,笑容更加柔和。沈傲然喜滋滋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又听宁婉说道:“雪竹,你去看看晚饭准备的怎么样了?本宫和凤公子都有伤,叫他们做些清淡的。”

    “是。”雪竹低眉顺眼的躬了躬身,临出去时还不忘偷偷扯了扯沈傲然的衣袖。沈傲然何等聪慧,猜测宁婉是要和凤雏独处,便也抢着说,“我出去看看鱼烤得怎么样了,顺便回帐篷收拾收拾。”说完,不等宁婉表示,已经一溜儿小跑出了营帐。

    宁婉走到床榻边径自坐下来。凤雏原本躺着,此时要下地,宁婉抬手拦住他,“别乱动了,你受了惊吓,又冻着了,身子才好些,不要再病倒了。”

    凤雏低着头,抿着嘴好一会儿,“凤雏无碍,殿下也受了伤,还是尽早回去休息的好。”

    宁婉碰了个软钉子,颇有些不大甘心,“本宫其实还好,今天的事……”

    “殿下,今天的事是凤雏不对,我,我本来去拾柴火,一时疏忽,不小心迷了路。因为凤雏一个人害得大家四处奔波,还为此连累殿下受伤,凤雏罪该万死。”说着,凤雏挣扎着下了床,给宁婉躬身赔礼,“请殿下大人大量,不要跟凤雏计较。”

    “你……”宁婉望着凤雏的脸,凤雏没有一丝的表情,平淡的面容,平淡的语气。“你说的都是对外的托词,这里没有别人,本宫想听句实话,你出走是为了什么?就算你想去找金太傅,你也可以知会本宫一声,本宫可以安排。你这样不声不响一个人单独离开,你知不知道本宫多担心,其他人多担心。要不是本宫及时赶到,你可能已经葬身虎腹。本宫要怎么向金太傅交待呀!”宁婉说到此处有些心急,声音不免也高了起来。

    凤雏咬了咬牙,口气像是在赌气,“如今殿下也没什么不好交待的。我没事。等师傅回来,我就跟她离开唐国,回汉国去。”

    “还说没事?多危险呀,连小命都差点丢了。你为了和本宫置气,犯不上把自身置于险境吧?”凤雏直挺挺的站着,咬着嘴唇,样子楚楚可怜,宁婉心中不忍,起身过去拉他的手,“还是坐下说吧,你身上毕竟有伤。”

    凤雏恭敬的向后退了一小步,“凤雏不敢,凤雏惹殿下生气,凤雏还是站着心里自在些。”

    “好了,是本宫刚才语气重了,本宫也是着急,替你担心,本宫更知道回来的路上不应该责备你。”脱险之后,宁婉气结,劈头盖脸骂了凤雏几句,当时他一句话也没反驳,只顾着流泪。

    宁婉见凤雏又有要哭的趋势,也知道他一天受惊过度,便走过去轻柔的拍着他的背,搂着他坐在榻边,“有些话本宫早想对你说了,本宫知道这段时间委曲你了,你出走本宫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存心不想叫本宫找到你,但幸好本宫猜透了你的心思,冥冥之中又救了你,凤雏,这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明白吗?”

    凤雏扬起脸,宁婉表达的十分委婉,但意思他能听懂。宁婉握着他的手继续说:“本宫知道,有些事叫一个男子说出来是很困难的,本宫也知道,本宫轻薄过你,对你不尊重,那时本宫的确是喝多了。”

    提起酒醉的那一晚,凤雏心里一阵酸楚,猛地挣脱开宁婉的手。那一声声“若晴”仿佛忽然在耳畔回响,凤雏心中顿时涌起数不尽的委屈,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忍了半晌,终于呜的一声哭将出来。

    “我……我……”凤雏无法遏制那心头压抑许久的泪水,连日来的委屈和伤心都在眼眶中化作咸涩。不想再去回忆那种心碎,每一次想起那个夜晚,心就像被刀剜过,偏偏又不能说给眼前的人听。

    凤雏哭得更凶,宁婉叹了口气,抬起衣袖替他小心翼翼的抹去滚落在腮边的泪珠儿,“别哭了,都是本宫不好,本宫不是不想负责任,只是原本觉得,在迎娶太女君之前纳侍君,将来太女君过门免不了会对你心生嫌隙。可现在看来,这样叫你一直名不正言不顺的,你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本宫想了,过两天回了云京,本宫带你进宫去见父后,请父后册封你为侍君。怎么,父后你也见过的,不用害怕。本宫这样安排是怕你又一气之下不声不响的走了,你自小就心底纯良,一定会理解本宫的难处对不对?好凤儿,再耐心的等两天,本宫一定会给你名分的。”

    “殿下,您说什么……”凤雏瞬间惊呆,宁婉以为他是高兴地呆了,笑着捏捏他的脸颊,“本宫是说本宫要给你个名分,虽然侍君只是四品,但是本宫发誓,本宫以后会好好待你的,就像妻子一样。”

    “不要!我不要!”出乎宁婉的意料,凤雏忽然一把将她推开了,并慌乱的跑到离她一丈开外的地方。

    宁婉疑惑不解,“凤儿,你这是怎么了?不开心吗?”

    凤雏的神色有些激动,努力辩解着,“殿下,凤雏、凤雏不稀罕什么侍君之位,殿下若真的对凤雏好,就请殿下放凤雏走!”

    “为什么?”宁婉愕然,“那一晚,你我已经……”

    “那一晚什么都没发生过!殿下,凤雏仍然是处子之身,殿下并不需要为凤雏负任何责任!”凤雏说着,快速卷起衣袖,手臂上那腥红的守宫砂分外夺目刺眼。

    她喜欢的不是自己,是兰若晴!他无意中听到她热切呼唤着爱人的名字,他害怕,他伤心,他不在乎名分,但是他介意自己所爱的人心里想的是别的男人。

    凤雏的眼中掠过深重的决绝和悲怆的味道,面对宁婉跪了下去,“殿下,凤雏本来就打算和师傅会合后便离开唐国,凤雏可以答应殿下,殿下如果不想再见到凤雏,凤雏以后绝对不会出现在殿下眼前,就请殿下成全凤雏吧!”

    宁婉的手指微微抖动,面色霎那间变了几变,“你……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是,还请殿下成全我,我给殿下磕头!”凤雏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

    “凤雏……”尽管觉得事情蹊跷,宁婉也不便再问。暖帐内一时如死寂一般的沉闷,只有通红的炭火不停的爆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动。

    宁婉进来时,桌子上的药刚煎好,如今,已经凉透。宁婉紧张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她缓步走到凤雏面前,轻声吐出两个字,“罢了。”

    凤雏猛地抬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惊喜,“这么说,殿下答应了?”

    “本宫……”宁婉忍着一种难言的悲伤,轻轻点了点头。

    可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流鸢低声禀奏,“殿下,中宫的南瑶总管来了,说要见殿下和凤公子。”

    “哦?”宁婉和凤雏都是一愣,宁婉抬高了声音,“谁来了?来做什么?”

    “回殿下,是南瑶总管,他带来了圣旨,并送来了新侍君的玉牒。”

    “新侍君?”宁婉和凤雏面面相觑,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凤雏不停地摇头,“不可以,殿下,您答应过我,我不想……”

    帐外流鸢催促着,“殿下,南瑶总管说凤公子册封为新侍君的圣旨已经发了,云京都张榜了,君后殿下为了殿下和凤公子着想,叫南瑶总管马不停蹄来宣旨报信的。您看……”

    “你安排一下,接旨吧。”宁婉说着,看着身体颤抖瘫坐在地上的凤雏叹了口气,“来人,给凤侍君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