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兰陵禁书在线阅读 - 第五十六节

第五十六节

    “唐教授,您是考古专家,若论逻辑推理,恐怕刑侦专家您都不逊色。我给您大概讲一下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您分析一下。去年十月,工艺图事件导致令尊病发去世。初四怀疑这件事的偶然性,并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作出判断,但是苦于没有实证,于是他把自己的猜测写进小说里,并拿给恋人宵夜看。此时,宵夜所在的栏目组《宵夜深访》恰好接了市政府的一个行政任务,对皇家葡萄酒在法国获奖一事做深度宣传。宵夜趁机对初四怀疑的皇家展开了调查,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是,她对皇家的调查却在一月中旬中止,再无下文。直到三月中旬,您委托鹰眼对工艺图的下落再次展开调查。三月底,宵夜跳楼自杀,遗书中很清楚的表明是为情所困。宵夜自幼被人抱养,养父去世后,与老家早无往来,因此她自杀后,是电视台同事代为安葬。我想,无论宵夜和初四两人发生了什么事,她终归还是希望初四能送她一程。”

    “初四和宵夜的事,我很愧疚,不论如何,终究是我失了为人父的教导。关于工艺图的失踪,我一直怀疑其中的逻辑,否则也不会惦念不忘,委托贵司调查。宵夜在调查取得进展时,突然中止调查,其中必有不得已的原因,具体是什么原因,初四或许知晓。宵夜绝然跳楼,必有不可承受的痛苦,我想初四要对此事负责。”

    “他现在在哪?”

    唐冬至摇摇头,“说来惭愧。”

    “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初四自幼与我不亲近,心里始终不肯原谅我。”

    汤彬彬听唐冬至不肯多提其中缘由,猜想父子间必有缘故,自己也不便深问。但是,诸多事情的矛盾点都着落在唐初四身上,必要找到他,才能解开。他正思忖如何开口,唐冬至便已猜到。

    “汤先生,要想解开所有疑团,初四必须出面。只是我确实不知这段时间初四的去处。他自幼孤僻,只与爷爷亲近,家父去世后,我便越发难见到他。前几天清明节,我回云海给家父的坟上添土,他曾发短信给我,让我给他爷爷坟前捎一瓶红酒。之后,再无联系。”

    关于唐初四,汤彬彬有一堆的疑问要问唐冬至。

    唐冬至淡然一笑,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如果时间方便,我就絮叨一些。”

    汤彬彬点点头,“唐教授细致入微,且善于体察人情,晚辈很是拜服。”

    汤彬彬自认为自己是个粗人,可是每次跟唐冬至坐在一起,竟像着了什么术,说起话来也非常谦恭,连自己都觉得诧异。他安静的坐在唐冬至对面,四周寂静可闻落叶。

    “家父唐廿一,是个很好的老头儿。1966年,红卫兵造了知识分子的反,从我家里搜出了两瓶法国干红葡萄酒,家父因此被批斗,无法再从事教学活动。1969年,我十五岁,读中学,作为知青,上山下乡去了山西吕梁枣林公社。在那里,我遇见了小四的mama,一个美丽朴实的农村姑娘,她叫海儿。她唱的一嗓子好民歌,《走西口》,《打酸枣》,《圪梁梁》,能把人的心唱碎了。”唐冬至提到那个女子时,眼神里有了一丝光亮。

    “每天收了工,坐在黄土沟儿的山坡上,能听见她唱上一段儿民歌,一天的劳累就都被带走了。在那个地方,没有书,没有广播,晚上除了煤油灯见点亮光儿,心里暗惶惶的,没个盼头。自从听到她的歌声,我就像失了魂儿一样。后来,我们俩好了,好了好几年。1977年,我落实了政策,要回云海。我记得那是个大风天,很冷,我们俩在一座废弃的窑洞里,她把自己给了我。我也害了她。”

    “回云海安置好后,我回去找过她,那是1978年春天了。其实。。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她躲着不见我,我在那个窑洞等了她三天,我知道她是不肯见我了。我走的那天,在对面的山梁上我听到了《圪梁梁》!后来,听几个晚回城的知青跟我说,她生了一个娃儿,取名初四。我知道初四是我和她的孩子,因为她知道我们家的孩子取名都跟日子有关,这是祖辈定的规矩,所以给娃儿按生日取了初四。她没找婆家就有了孩子,在农村就嫁不出去了。”

    汤彬彬听到这里,想起了这一家三代的名字,唐廿一,唐冬至,唐初四,诗书世家,果然不错。

    “再后来,听说她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瘸子,瘸子对他很好。嫁过去后,又生了两个儿子。1984年,我从云海大学历史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分了自己的宿舍。我又回了一趟吕梁,这次她把儿子交给了我,让我好好培养他念书,考大学,初四已经是六岁的小伙子了。他男人对她真的很好,对初四也跟亲生儿子一样。他明知道初四是我和她的孩子,还是对我那么好。我羞愧难当,因为我要从他们手里带走养育了六年的儿子。可他们还是很痛快的把初四交给我,可我知道他们是那么舍不得。临走的那天,她搂着初四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好像生离死别。我发誓一定要带好初四,让他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

    “初四当时光板儿穿着棉袄棉裤,鼻涕流过了河,剔着光头,执拗的像头小牛儿,死活不跟我走。他mama急了就打他,拿秫秸抽他。初四还是不走。她就哭了,她一哭,初四就急了,哭着说,娘,我跟他走,你别哭,娘,我跟他走。”唐冬至的眼睛湿润了,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眼泪。

    “初四跟我回到云海,一句话不说。整整一个月,他不哭,也不说话。可是到了晚上睡觉,常常做梦哭醒了,然后再睡,再哭醒了。他从那时起,就睡不好觉了,失眠很严重。我看着初四的样子,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好几次想把初四还给他娘,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初四也是我儿子,我有条件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过上更好的生活。于是,我就狠心没把他送回去。哎,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