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西洲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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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景炎四十一年夏末秋初,白鹿洞书院 黎江楚从边关一路行至庐山五老峰南麓的白鹿洞书院。白鹿洞书院始建于唐朝,兴于宋,四组院落坐落,整体结构布局倒更偏四合院,以石木或砖木为主。江楚提着包裹,腰间别着把黑色长剑,在南麓绕转了半天,才找到了这白鹿洞书院。 他远望去,见一门楼高约七米,门近十扇,木门廊式,为“礼圣门”,礼圣门两侧为东西庑,门前一石桥架在半月状水池上,为泮池。江楚走过石桥进了礼圣门,气势恢宏的礼圣殿径然入眼帘,殿前还有不少书生走动,东边院落先生的讲书声传来,这礼圣殿的光辉也就一时抓不住他的脑袋,他视线通过院子东门看去。 胡髯有些花白的先生在上面讲学,下面学生排排而坐,一女子坐姿挺拔端庄,侧身与侧颜阐述着何为大家闺秀,但江楚注意到的并不是她,而是后排一白发披散肩背,一只手慵懒的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转着笔的女子。 那女子像是感应到般,被白金长发遮挡的脸竟向江楚这边偏来,一双冰蓝色的眸子嵌在倦散的眼中,毫无波澜的对上了江楚的眼,倾城容颜的冰肌玉骨刻画出的冷艳,让江楚心里暗暗惊叹。 “南思顾!可还听否?” “…在听,先生。” 江楚看着她将头偏了回去,继续用手抵着脑袋,心里喃喃着“南思顾” “砰!”江楚感觉脑袋被一下猛撞。 “抱歉抱歉!在下神思游离,没看路,兄台没事吧?” “不打紧,是我没看路,挡了阁下的道路。”江楚被人迎面相撞,别在腰间的黑剑也掉落在地,本是自己脑袋不看路,撞了别人,没想到对方竟先开口致歉,当下没反应过来。 身前此人为一公子,个头与自己平齐,长袍一袭青白相间,其上点缀碎竹叶,头顶一金玉小冠。相貌堂堂,通身泛着“温文如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儒雅之气显然。可温雅君子江楚也没少见过,唯此人给其感觉不同,皓海书籍洗礼出来的温良骨,却透着尘世的苍远。 这人弯腰双手拾起江楚的长剑,见剑身微微出鞘,将其缓缓合起,双手平端至江楚身前,道一句“君子藏锋”。江楚弯腰低头双手结过,道了声谢。 “兄台眼生的很,是初到书院的?” “嗯,这是刚到。” “杨先生在那边讲学,带你到别处转转?” “有劳。” …… 二人转转绕绕,到了两株桂树前,相传为朱熹手植,两人就站在桂前。江楚生平头一次发现,原来真的有初相见却如旧识的感觉,隐隐似拨开几世的尘埃而后相逢一眼,留存的温暖与熟悉感,从不曾消减。那人先开口道, “兄台一袭白衣不落世尘,琨玉秋霜,就是不知我可有幸得知名姓。” “阁下说笑,在下黎江楚,幸识阁下。” “黎江楚……长江东奔不复返,楚地英杰万世存——萧也韫。” “(浅笑)君子如珩,羽衣昱耀,苍竹缀之,怀珠也韫玉。” “啊哈哈哈,行了!咱俩就别在这你吹一句,我捧一手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新学季开始,新生可是前几日就陆续到达书院,这统一安排的入学考试都已经结了了,黎兄怎么今日才到?” “我头一次到这庐山,不熟路,在山上兜转了好几天。那现在……如何是好?” “那边会讲的杨先生,是如今白鹿洞主,根据入学成绩,居前者可以可入他门下。今日正好是杨山长讲学,你若有意向入他门下,我或许可以帮个忙。” “萧兄有何妙计?” “妙计可谈不上。我是斋长,或许能帮你引荐一二,不过倒时候只能看你自己。这离会讲结束还有些时间,你先随我来,我引你去书斋。” 江楚被萧也韫一路引到书斋,书斋安逸静谧,竹林四立,飞鸟眷着残花影。巧的是,书斋中萧也韫的床铺旁偏偏空出来一张,似乎就缺一个黎江楚。萧也韫掐着点,算算山长差不多已经讲学完毕,带着江楚往会讲地方行去。 书院沿承朱熹先生的教学理念思想,老师讲少,学生思多,功在老师引到,学生刻苦钻研领悟。杨先生升堂会讲结束,学生陆陆续续出了讲堂,萧也韫与黎江楚就站在门侧侯着,学生见萧也韫,皆是恭称一声“萧斋长”。 二人待学生七七八八出个差不多,就往里进,萧也韫在前,偏偏南思顾此时才出,不过注意到萧也韫,站在一旁示意他先进,没注意到其身后的黎江楚,待萧也韫进后,自己就往外走,险些撞入黎江楚怀里。 一男一女就在门楼下刹住了脚,江楚秉着呼吸,侧身弯腰致歉,他没想到眼前女子竟然也弯腰致歉,这下头碰头,一声响,都是好头! 南思顾晃着脑袋走了,长发随着一起摇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扫了江楚一眼。江楚无奈的捂着头,方才在脑子里打好的稿子一下全撞没了,只能立于远处,等着萧也韫的消息。 萧也韫走到杨先生旁,等着问学的书生问完,开口道:“先生,今日书院又来一新生。” “这入学测试都结束了,今日才到?”杨先生抄起了桌子上的书,起身要走。 “他绝非有意,他慕先生之风来此求学,只是路上书籍掉落,如痛失骨rou,寻了几天未果,只得放弃,这才来晚几日。我觉其气度不凡,如渊如絜,实为佳才,不知先生……” “唔——让他来见我吧。”先生手中的书又放下,坐了回去。 萧也韫一拜,而后转身给江楚使了个颜色,后者会意,踏步而来。杨先生扫了他一眼后,就闭上了双眼,不再看他。 江楚看了眼萧也韫,心中暗苦:“学生拜见杨先生。”先生却不开口,只是闭眼静坐。 昭卿揉着脑袋,却没有去别处,倚在学堂门外,看着黎江楚弯腰敬拜杨先生。方才跟在她身后的女子凑了过来:“看什么呢思顾?”女子见思顾向着江楚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咦,这书院这么的公子,你南思顾之前看都不看一眼,难得啊!不过他一头白发带着淡银色,你一头白发带着淡金色,我看有缘!” “你要是再多说几句,我不介意让这个书院少一个沈付情。”南思顾只是嘴上开玩笑的说道着,心思却都在黎江楚身上。这书院里的男子,什么样的都有,可偏偏黎江楚给了他又熟悉又奇异的感觉。 “啊啊行,不说了不说了。”付情把嘴封死,靠在思顾肩上一起看着黎江楚。 黎江楚见杨先生半天不作声,桌上一壶一盏,碧烟还缭绕着茶韵,江楚微微上前一步,斟了盏茶,双手端在先生面前:“先生,请茶。” 杨先生听罢,偷摸睁开条缝,看了眼半满的茶杯,又闭上了眼,凭着印象伸手去抓杯盏,没想到江楚故意把杯盏往后稍收,让他抓了个空,就这么来回二三,逼着先生睁了眼,江楚也不再收盏,把茶恭敬递上。 原来这小子打几年前就贱。 “(喝茶)怎么?小子不打算自我介绍介绍么?” “先生方才看学生一眼,就阖了双眼,想来是满脑浩如烟海之博学,容不下学生面孔,后生又怎敢言名姓,希冀先生记住呢。”江楚站直了身子,背过一只手,另一只手端在腹前。 杨先生听罢,轻笑一声,将杯中剩茶倒在江楚站立处前,茶水洒落在地,又携着污尘溅在江楚的白裳上,见江楚一分不退,一毫不闪,缓缓道:“小子一身白衣,如今脏了,如何是好?” “污垢脏了衣裳,不脏心骨,无碍。” “(捋着胡须)我泼茶于地,是对是错?” “呃…学生窃以为,先生方才之举,不合乎礼,以先生为人师之身份,确有不妥。”江楚抬眼皮瞄了眼杨先生后面的壁画,“但若今日地上茶水滋养缝下萌种,百年后其茂参天,庇荫学子,学生不知,算不算功德一件?况茶水经日曝,而后成云雨,复归江海溪流山泉,终一日又成杯中清韵。那先生手中这茶,泼还是没泼?”
“哈哈哈哈哈,妙哉,妙哉!”萧也韫站在一边,连声叫妙,没成想被先生瞪了一眼,立马止住了声,恭敬一拜。 “(轻轻点头)为何来此求学?” “为——道。” “道?我倒想听听,何道?” “学生不知。” “(哂笑)不知?不知岂敢言道?轻狂!” “先生消气,学生所言不知,是不知先生所问,为何道。” “愿闻其详。” “仰观宇宙寰宇,星移斗转,四顾山川草木,四季更迭,俯览蜉蝣,朝生暮死。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即道隐无名。” “这道家的东西你倒是熟络。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江楚一拜而言:“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为治国经世,各有其道。而后继亚圣大道滥觞,一直至今。况上至君王群臣,下至黎民百姓,人人心中皆有道。” “嗯……那,汝道为何?” “学生斗胆揣测先生心中所想,乃‘仁义礼智信、温廉恭谦让’傍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江楚看先生微微点头,继续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乱世风云,沧海横流,经纶济世,虽千万人吾往矣,便是学生之道。” “何为?” “家国已不再海晏河清,若翰墨无法寄身,便随时投笔从戎。” “(轻叹)今日,不论这个——人道效法天道,天道不可逾,但象山先生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何解?” 江楚一惊,没想到这秉儒理的先生竟然会诘问心学,开口道:“生者追寻天道,逝者魂归自然,如一杯一酒终化尘土,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唯一,如此,人又是否为天道一环?况学术分野自古便常在,就如先生方才泼茶之举,学生只有一得之见,不敢妄言对错。” “嗯……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今天就到这吧,你们这些还在的学生,就当是我今日多加一课了。” “学生受教!”学堂内还有些学生逗留,看完了全过程,最后皆是同江楚一齐长拜先生。 思顾顶了顶靠在自己身上的付情,说道:“走吧,看来杨先生的下堂课,堂内会多一个人了。”果然如思顾所言,杨先生点了点头,抄起书站起身,对着江楚说道:“回去把《白鹿洞书院教条》认真看看。我的下堂课,不准缺课。” …… 夜幕盖过了青天大白,本该是学生们入寝之时,却偏偏有人不回书斋,在书院内找了个屋子,跃上了房檐,萧也韫可没有这本事,硬生生被江楚从拽上了房檐。 江楚从另一侧腰间掏出支竹箫,抵在下唇吹了起来。 “清幽管箫,怎么在你口中吹出了少年意气?” “嗯?有么?” “哈哈哈,有啊!我想起今日你与先生相论,妙不可言啊!”萧也韫从腰间摸出个陶埙,哀幽绵延的声音瞬间给这书斋的竹林潇潇添了孤寂,”少年当壮志凌云,以此身报家国,虽千万人吾往矣!你我,之前见过么?” “或许在三生石前见过吧。听说黄山谷嘴里尝尝飘着芹菜香,也许你我也一样?” “哈哈哈哈哈,相见恨晚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