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其实

    维萨城沿河而建，鳞次栉比的建筑从河岸向两边延伸，西岸的老区里各种小巷弯弯曲曲，犹如随意生长的植物，东岸则大多是一栋栋带着花园的别墅。冰封的河面上，一座古老的石桥质朴而坚固，据说是数百年前附近黑岩山脉的矮人帮助修建的。

    那时矮人会跟维萨城的人交易，用深藏在岩石间的珍宝换取粮食或其他。可如今，那个沉默如岩石，也顽强如岩石，有着长长的大胡子和矮小却结实的身材的种族，已经成为哄小孩儿的故事……成为传说。

    就像“柯林斯荒原里曾经有座雪白的神殿，云朵一样飘在湛蓝的湖面上”那样，连小孩儿都不怎么信的传说。

    奥维恩·斯特里特坐在壁炉边，眺望着巨大的落地窗外古老而宏伟的石桥。他知道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东岸有自己的宅邸，但他更喜欢西岸河边这家据说曾是城主府的旅馆。它几乎是整座城市最高的建筑，而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克诺雷纳被引进门时他向他微笑，语气熟稔：“来杯茶？”

    克诺雷纳没有拒绝。即使知道这条老狐狸的亲切与热情都是做戏，他也乐得享受。

    加了牛奶的茶热气腾腾，让带着满身寒气而来的男人稍稍放松了一点，但奥维恩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国王陛下派出了他最忠心和得力的手下。”

    “迪兰·阿马迪斯？”他确认。

    奥维恩没有回答，只是慢悠悠地往自己的茶里加糖。

    “在你把消息传给我的女儿之前，实在应该告诉我一声的。”他微微叹气，“你知道，她总是……有点缺乏耐心。”

    语气听不出太多不满，但这种程度的直白对奥维恩而言已是少见。

    克诺雷纳沉默不语，难看的脸色藏都藏不住——他怎么会想到克罗泽会那么没用！

    但他也明白，是他过于急躁了。从沃尔夫回到这里开始，他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而那预感似乎也正一点点被应验。

    “我听说，”老人自如地转换了话题，“你的另一位朋友也去了卡尔纳克？”

    克诺雷纳有一瞬不太确定他所指的是那一个，但看着老人唇边若有深意的笑，他立刻反应过来。

    奥维恩骨子里对女人极其轻视，哪怕他的女儿是王后。值得他提起的“朋友”只有一个——他知道埃斯特尔已经跟他见过面。

    精灵对于隐藏行踪并不如何用心，反正就算遇上麻烦他也能轻易脱身，可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这种自己的所有物被人觊觎的感觉，依然让克诺雷纳的心情像窗外的天气一样，越来越糟糕。

    于是奥维恩开始谈论起天气。如此的寒冷对一位生于南方的老人实在不怎么友好，但他还是决定尽快北上，与安克坦恩的国王商议合作。

    “那是我们的陛下也极其期盼的事呢。”他说，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仿佛真是个忠心于国事的好臣子。

    语句里没有半分催促，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他的确有想要的东西，但那不足以让他冒着触怒国王的危险。

    留给克诺雷纳的时间已经不多。

    克诺雷纳放下茶杯，精致的纯银杯碟在桌面上叩出清脆的声响。

    “……的确。”他给出生硬的回答。

    .

    回程时男人并未急着穿过荒原。他绕了很长一段距离，差点在时不时就升起的雾气中迷路，才找到了那座荒废的神殿。

    柯林斯神殿，属于水神尼娥的圣洁殿堂，如今仍有一座繁华的城市以那位女神之名为名，这神圣之地却早已成为暗绿沼泽中的鬼蜮。渐化的积雪中，残存的石柱，倾颓的高墙，都早已不复从前的洁白，曾经光滑的大理石在数百年的风雨中变得灰暗斑驳，布满层层叠叠反复生长又枯萎的青苔留下的怪异图案，攀附其上的藤蔓在寒风里微晃，如残破的布幔，又如许多鬼影安静又茫然地摇晃。

    克诺雷纳在残雪中找到清晰的脚印——如他所料，造访此地的那一位并未试图隐藏。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的“朋友”。精灵站在失去了穹顶的巨大石厅里，怔怔地望着某个方向，像是在看着自己记忆中的什么东西。

    “那里，”他在克诺雷纳靠近时开口，“沿湖有两道长廊，就架在湖上，像女神的双臂般拥抱整个神殿。那是……”

    那是，整个神殿里他最喜欢的地方。

    而现在，长廊已经完全塌进了水里，陷在深深的淤泥之中。

    “那长廊有什么魔法吗？”克诺雷纳问。

    精灵摇头：“它依靠的是矮人高超的记忆，而非魔法。”

    男人感觉到深深的挫败。他抹了把脸，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们得进入克利瑟斯堡地底的迷宫。”

    精灵转向他，颜色浅淡的眉微微皱起：“我说过，那里并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那些传说不过无稽之言。”

    “那么，哪里有呢？”克诺雷纳问他，“我们已经找过了那么多地方，用过了那么多办法……还是说，那条龙终于告诉了你什么？”

    这一回精灵终于听懂了他的讽刺。

    “我们的国王陛下不会让他麾下最优秀的战士之一花上近十年的时间守护一个无用之地。”克诺雷纳说，“他也不会为了他的私生女就派出迪兰·阿马迪斯……”

    他顿了顿，突然提起那个女孩儿：“是你救了她？”

    精灵点头。

    “你没有察觉她有哪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精灵茫然摇头，在回想时露出一丝不自觉的温柔。

    “她很好。”他说，“她不害怕魔法。”

    克诺雷纳嘴角一抽，对这种评判好与不好的标准不予置评。

    “我怀疑她是那条龙的女儿。”他语出惊人，“她的眼睛会变成金色。”

    精灵愕然，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胸口。那里有个小小的东西压在了他心头，冰冷又灼热，仿佛能烫伤他的皮肤。

    “他的确……”他喃喃，神情变幻，“是的，他可以……”

    “所以，”克诺雷纳敏锐地判断，“那是有可能的。”

    精灵仍未回过神来。他甚至有些慌乱无措，像个做错了事，在以为已经被人遗忘后又突然被抓住的孩子。

    “埃斯特尔！”克诺雷纳提高了声音。他如今的耐心十分有限。

    “……是的，”精灵放下了手，却也低下了头，“那是有可能的。”

    “那么，”克诺雷纳直言不讳，“她对我们有用吗？”

    精灵蓦然抬头，银灰色的眼睛一瞬间锐利无比：“你想干什么？”

    男人毫不退缩地面对他眼中的惊讶和厌恶：“如果那真是他的女儿……也许我们终于找到了控制他的方法。”

    “我不会那么做，你最好也不会。”精灵的警告低而冷。

    “我会做我该做的——那也是你该做的，想要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付出代价，为什么你要在已经无法回头之后为你早已决定抛弃的东西而犹豫不决？”男人直视着精灵日渐灰败的脸，寸步不让，也没有半分畏惧。

    他很清楚这个精灵的弱点……他不会对他怎样。漫长而无望的寻找让他失去了曾经如火般的热情，可有些东西不会改变。

    “这是你杀了沃尔夫的理由吗？”精灵突然问道。

    男人猛地一缩，像被狠狠扎了一刀。

    “我没有！”他低吼，“那是个意外……”

    他的声音弱下去，消失在风里。

    这个活了不知几百年的精灵法师，有时暴烈而偏执，有时冷漠而坚定，有时迷糊而天真，可他想要知道的事，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

    沃尔夫的死的确是意外，却也不仅仅是意外。

    男人沉默片刻，低低笑出声来。

    “所以呢？”他反问，“你要为他复仇吗？可别忘了，归根结底，他死于你的欺骗，而那条龙……那个女孩儿的父亲，也同样因你而亡”

    没有比这更有力的反击。

    克诺雷纳看着精灵青白的面孔，没有一点成功的得意。

    “我已经告诉了奥维恩。”他说，“娜娜……落在我们手里，或许还更幸运一些。”

    他转身离去，没有等待回答——他知道精灵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风呜咽而过。精灵站在断壁残垣之间，仿佛其中一具快要风化的雕像。

    他呢喃着，不自觉地重复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娜娜。”

    ——他甚至能猜到这个名字因何而来……曾有人充满怀念地向他讲述过那些从前的故事。

    巨大的悲哀牢牢地抓住了他。他神情恍惚地站着，一时竟想不起，一切到底是如何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掉那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