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和老者
青瓦泥墙的房舍仅有一间,墙角有三两处小破洞,用废木板糊上黄泥堵死,虽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违和,不过却打扫得异常干净,看得出主人很是爱惜。 故而像是一个家。 一张四方桌,两条长板凳,一张断木拼凑而成的板床,正对窄门挂了张“天地君亲师”符纸、勉强能称之为中堂的位置下方,摆了张唯一涂漆的供台。 这就是家中的所有家具。 李二显得颇为烦躁,呆坐在门槛上。 李小妹眼泪婆娑,蹲在篱笆院里的土灶台旁,少女身前有只竹笼,里头豢养着两只不大不小的母鸡,马上就能下蛋,正好送去给兰婶补身子,把小娃娃奶得白白胖胖,可是现在…… 少女又止不住哭出来。 “先生请用茶,是我自己从山上采的野茶,招待不周,多多担待。” 屋舍内,李晏清端来一只绛色粗胚陶碗,里面索条粗壮的茶叶已经抻开,将碗底遮了个严实。 张绪风原本没抱任何希望,只是一路走来确实口渴了。老者自认修行天资不入流,但若是论起茶道,当世能入他法眼者不过二三。 可待茶汤入口,红润的脸上却有几分惊讶,思量过后,这才想起乌落城依山傍水气候适宜,是个产茶地。 一时间考虑要不要待上一阵儿,对面少年显然不懂茶艺,胡乱炒制一番亦有股清野之气,那若是老茶农的匠心之作,又当如何? “你们不是普通邻居。”老者浅啜茶汤,随口搭话。 少年点点头,“陈叔两口子人很好的,我原本不住在这儿,曾在他家借住过两年,后面攒下钱,才机缘巧合买下这间瓦房,做了邻居。” 先前三兄妹有去过一趟隔壁,但是终究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此番遭遇,再多安慰又有何用? 有些伤,惟有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暗自舔舐,方有可能慢慢愈合。 没有念过一天私塾的少年,对于这个大道理,倒是理解得尤为透彻。 老者了然,这份恩情确实不小,眼神掠过供台上的两具牌位,一具很旧,一具半新,应该是五年内新制的。 个中细节他没有追问,大体上能猜测出来,无外乎父亲战死沙场后,母亲相思成疾,熬了十来年还是没熬过,倒是把家境拖累得不成样子,兴许最后还是卖掉祖宅,才得以好生安葬。 少年如果知道老者的猜测,肯定会震惊得说不出话,将其与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联系在一起。 对于老者而言,实在是见过的事太多,采过的风亦不少。 此乃他这一门的长处,无甚稀奇。 看见少年眼神再次飘向门外,老者有所迟疑后,终究脱口而出,“那幼崽倒也不是完全没得救。” 少年双眼瞪大如铜铃,坐在门槛上的李二猛然回头。 “先生有办法?还请先生一定赐教,我……” 少年支吾半天,硬是说不出后面的话,穷尽思绪也不觉得自己能拿出与之相配的筹码。 那不仅仅是一条命,更是陈叔两口子的所有念想。 兰婶身体算不上好,很多年都没坏上孩子,如今年过三旬,老天开眼,虽说好容易怀上,但郎中根本不建议生,她这是拿命在赌! “你是救不了的,此事得等一个机缘。”张绪风浅笑摇头,深深看了眼少年,“但只怕很难如愿,时间不等人呐。” 后头这句话有讲究,话中有话,先前进门时,老者已经道明来意,春熙街那边的事情他全看在眼里。 李晏清瞬间明悟,即便他们有办法,正常情况下,执剑堂衙门那边也不会徇私给时间。 少年和二弟相视一望后,心中已有决断,连声道:“先生,我兴许有办法让他们刀下留人,不知您说的机缘是?” 老者笑容和煦,轻抚长髯,“要让老夫尽快遇上一只妖怪,至少七境,嗯,也不能太高。” 太高就扎手了,小妖的话,顺手斩杀一只,倒也不费事。 少年呆若木鸡。 所幸张绪风没打算卖关子,话说一半岂不是讨人嫌?平生最痛恨这种人,不爽利,像个娘们。 “妖族七境,谓之化形妖,可以幻化人形,故而修炼之精华有克制异相的效果,唤作妖髓。当然了,七境以上的妖丹也行。” 少年听得心惊胆战,感觉接触到了了不得的隐秘。这些事情他以前连皮毛都未曾听闻,同时也愈发明白眼前的老者不一般。 现在老先生既然这么说了,显然有能耐对付那化形妖,而且愿意帮忙,这是天大的好事。 关口是该去哪里找一只化形妖呢? 蓦然间,少年心头一痛,因为他想起一件事:徐三小姐她……是不是,就是化形妖? 她看起来与常人一模一样。 “不准!” 门槛处,李二骤然起身,没有人比他和小妹更了解兄长,反之亦然,对方眼神刚扫过来,他立马读懂其中含义。 此事他坚决不同意,哪怕徐三小姐是妖怪。 李晏清收回目光,望向老者咽了口唾沫,艰难询问道:“先生,如果这只妖死了,有几日,还……还有用吗?” “若是妖髓没取,几日无碍。”张绪风随口回道,刚说完,好似意识到什么,表情古怪地问道:“你说的,该不会是那姓徐的姑娘吧?” 李晏清点头。 老者不禁哈哈大笑,“痴儿啊,谁告诉你那徐姑娘是妖了?” 少年诧异,很是不解,心说您老当时不是在场吗?州府来的那个郑状师言之凿凿,所有人都听见了。
“哦,你说那名家后进呀。”张绪风恍然,不由苦笑一声,愚昧害死人啊。 名家? 后进? 名家应该是诸子百家之一,颇有名气的一门,少年有所耳闻,不过也仅限知道一个名头。 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是“后进”二字。 哪怕刚才一番言语已经涉及到极大隐秘,犹如天雷滚滚在少年人的脑海中炸响,什么妖族,七境谓之化形妖,有妖髓,能够克制异相,七境往上还有妖丹,这些事情单是想想便感觉触碰到了某种禁忌。 但其实无论对于七境化形妖,还是七境以上的存在,少年完全没有一个具体概念,就好像少年知道帝王肯定颇具威严,但具体多有威严,若是有幸遇见,自己会不会吓到匍匐在地,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那个姓郑的状师有多厉害,少年是切身体会过的。 在少年看来,那都不能称之为武功,该是,神通! 如此神乎其技的一个人,您老就随口一句“后进”? 少年至少知道读书人轻辈份重才学,所谓达者为师。这是不是意味着,您老比他还要厉害?厉害得多得多? 李晏清敬畏望着对面的老人。 如敬神明。 老者浑不在意,神色自若道:“名家爱争死理,擅于从他人言行中查漏找缺,哪怕找出个歪理也能加以利用,所以他们自身对此就很是在意啦,习惯成自然嘛,呵,老夫无须确认就知道那徐姑娘不是妖,若是的话,那后进就不是那般说辞了,你可还记得他的原话?” 早前的画面在李晏清脑海中浮现,那清矍状师站在马车上沉声说:“因她身上有妖气。” 少年眼神大亮,神情激动不已,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不过心中仍有不解,躬身请教道:“先生,那是……” “八成是遭了妖物,诸如附体之类。” 原来如此。 徐三小姐不是妖,不是妖! “二弟!”李晏清惊喜到难以自控,箭步冲向门口,双手扶在眼透血丝、浑身发颤的李二肩头,用力摇晃道:“你说的对,徐三小姐没道理是妖。” “小妹!”说罢,又朝门口大喊,“快来快来,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好事!” 而此时坐在四方桌旁的长髯老者,却无由来地感觉凉气嗖嗖,要知道以他的修为,阴祟鬼魅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玩意,挥手间能灭十万八千。 老者神情严峻,眯眼望着柴木窄门前的芒鞋少年,幽幽问:“你在与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