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伤恋 10冷暖命途
“李兄可以说我遭仇恨蒙蔽、对康浩陵怀有恶见，不采信我先前的言语。”妘渟振振有辞，“但他使出列雾刀法，有些招数甚至比黎绍之还精妙，与驰星剑术替代运使，险些打败‘奥支第一’。此事匪夷所思，因而震动全场，轰传蜀、荆、滇、黔四地之武林，是千真万确，那绝不是我能左右的罢！” “我只听说他与黎绍之一度战平，却不知……” 妘渟道：“今日他对南霄门不忠，他朝便能对李兄不孝！李兄好自斟量，妘某告辞！” 李继徽沉默着，竟没有半句送客的说话。然而他与妘渟多年相交，于公于私都不会失了礼数，想必是抱拳相送。 房门轻轻“咿”地一声打开，转角有几个青年声音唤道：“师父。”声音离得颇远，站在庭中，便听不见房内交谈。 康浩陵立即认出：“是史师兄、匡师兄、杨师兄。”三人之中史庭威最小，但康浩陵与史庭威十分亲近，心中第一个叫出的名字倒是他。 房门突然又掩上了，只听妘渟说道：“李兄的确看过不少人面反覆，该是很擅长相人了，可也不是没有看走眼过。十七年前那江殷二人，谁都看走了眼，妘某也未能替李兄留意，一直耿耿于怀。李兄还记得罢，他们在时，是如何称呼李兄的呢……” 接着一片寂然，房门再度打开。妘渟朗声向三名弟子道：“咱们去拜见岐王罢！快向李节帅拜别。” ※※※ 康浩陵奔驰于晋南大地，思量这一年往事，想到这一节，这才陡然生出疑惑：“那两个是甚么人哪？义父曾经看走眼的，必是叛徒。啊，岂不正是邱述华偷偷向我泄露的西旌秘事，是背叛出走的上任大头目？” 去年九月当夜，他窃听了师父和义父的谈话，被师父背后的评语伤得肠为之断，在廊中躲着，愣愣如泥偶，便没去想最后那听似不相干的几句话。这时事件已过去一年，这一年中他虽躲着南霄门，却为义父办了不少事，上个月刚刚相助上官骏挡住了那黑衣剑客，心情宽慰了些。长途驰马，便有余裕去想一些细琐小节了。 “那位大头目，便是曾速解难题，令王渡师父在算学上险些落败的绝顶才智之人。他创立了一套独门‘阴书’，是西旌至今最深奥、敌人最难以破解的暗语。他背叛之后，赤派不得已换了一套，即是邱述华教我的反切音书写，这就远远不及那位大头目的法子了。那人背叛之事是西旌绝密，我可万万不敢让义父知道我听闻了此事。” “可那也只有一个人，还有一个是谁？一个姓江，一个姓殷，却不知哪一个才是那位智谋卓然的大头目。” ——他们背叛西旌之前，管义父叫啥呢？师父怎么要特意提起这事呢？ 他心思随走，暂且从难以解决的师门之事挣脱，此时他还不知前几日王渡遇刺的消息，不知道那个被他一度击走的黑衣剑客卷土重来，在他专心为魏州的无名探子办事时，一剑斩去了全国蛛网的至高首脑。 王渡遇刺乃是惊天巨变，在李继徽和新任头目重行部署完成之前，消息但教稍有走漏，蛛网的根本将有前所未见的动摇。是以，莫说康浩陵远在魏州，又是见习的身份，就是人在凤翔城中，也绝不可能听闻。 座骑上了一座山冈，康浩陵不经意地一转头，正见到脚下一大片树林，未落尽的秋叶熠熠如火，美得动人心魄。他并未放慢座骑，嘴角却扬起。那不是意气风发的笑容，而是柔情绸缪，因为他这刻想起的，已不是江湖上的厮杀与恨苦—— 想起的是一张明艳脸庞，总泛着微微的狡狯笑容，一袭北霆门的玄袍掩不住身态的婀娜。那人儿近身比划“回空诀”的习练法门时，发上衣领，隐约有香气浮动……康浩陵满心的忧虑、翳闷，一扫而尽，慷慨的心情也尽软化了。 这一年他在河北、关中两地奔劳，仅有的小小温馨，便是趁着回凤翔见义父的时机，急驰入蜀，与司倚真相见。他俩相聚的名目总是切磋“回空诀”，哪有闲工夫谈情？见面时俩人抓紧时辰、喂招练功，往往只在临分手时，司倚真将刀还鞘，他才站近一步，实实地握起那一双他朝思暮念的纤手，在唇边轻轻印吻。 “九月初七，我又可以见到你了，我要带着你去找阿迟，然后咱三人终于可以一起走江湖。那时西蜀仍很温暖罢？山里的红叶还等着咱们！” 座骑跑下山冈时，他精神已经振作不少，便重再思索去年九月面见义父的经过。那次父子团聚，义父跟他说了一些话，是他事前绝难料到的，亦是他这一年行动的开端。 “义父虽然一直在房内和师父密谈，但我从‘保津楼’蛮闯出来，却早有亲兵从秘道进房，悄声禀告他了。亲兵避开了房门外的师兄们，也避开师父，原来义父将我关在保津楼，全是为了保护我。师父领着南霄门弟子拜府，见过义父之后，他们又去见岐王。义父若不时刻将我牢牢看住，我在府中乱逛，难保不会被本门的人发现。” ※※※ 当时他呆站在房间这一侧的漆黑走廊，直至妘渟由亲兵带路，领着三名弟子远去，他依然一动不动，那时是整整一年前，与今天一样是暮秋，于是他唯一的知觉，便是耳中听见庭院里偶尔落下一片叶，过一会儿，又是一片叶子凋零。 陡然间义父的声音响起：“都闯出‘保津楼’、走到这儿来了，怎不进来？” 康浩陵微微一惊，这才发现房门一直开着，灯光泛在院子里，他知道义父就在霭霭灯烛之下等他，那片晕影彷佛一个家在召唤。 ——南霄门不知道还是不是我的家，义父却在等着我。 康浩陵透了口气，走入房内，严实地关上了门。这是因为他有重大的消息要禀报义父，即是上一年他在青派别院发现的密谋。他为了那个密谋，被北霆门禁锢在“旦夕楼”，然后又因为被禁锢，而发现了“旦夕篇”的武学秘奥，身遭连番困境，直至这年夏至，才在“五年清算”扬眉吐气。不料福兮祸之所倚，他对敌黎绍之，一战成名，也正正因为这光辉的一战而无家可归。 他关好门，转过身，猛地全身发起抖来：“义父，义…”方才他在黑廊中，竭力压抑着冤屈伤感，此刻一见到亲人，骤然放松之下，竟颤抖得说不出话。 李继徽倚在几前，招了招手。康浩陵跪倒在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行这般重的礼，抬起上身时，终于叫出了声：“义父，累你久等，孩儿回来了。” 他知道李继徽对自己的窃听心知肚明，一心只以为，义父若非责骂自己不守规矩，便会稍作开导慰抚。不料李继徽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想不想去山西和魏博瞧瞧？” 这话问得天外飞来，康浩陵一呆：“义父说甚么？” “我说，这一年你在西蜀折腾得够了，”李继徽身子倾前，在康浩陵肩上拍了拍，“想不想换个地儿闯荡，去李克用和李存勖的老巢瞧瞧？” （第二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