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仙侠小说 - 魔途振剑录在线阅读 - 四十 罚酒 8 至情至性

四十 罚酒 8 至情至性

    “话又说回来,如果你生的真是个小子,”江璟语调带着些温馨,仍自说道:“倘使他能同我并肩站在这儿,倘使他和这姓康的少年结交为友,可有多好。倘使…倘使你还在,他二人连同真儿,和和乐乐地做朋友。唉,倘使你在!”

    尽管江璟力持镇定,说到后来,声音也已有些发涩。康浩陵再怎么懵懂,也明了庄主心中难受,懊悔自己起初言语不当,结巴着说:“庄主,对…不起,我原以为…你在想武学难题。”

    江璟又与他徐徐对饮了半碗,才向他说:“我是在想一桩江湖传说,不相干。我问你,如果你义父差你去办一件大事,却无意间连累了你朋友的亲人性命,你会怎么做?”

    康浩陵一怔,这时酒意渐增,说话也大胆了,便顺着心意直言:“恩义不能两全。义父吩咐在先,那大事定然要办,只能事后一死以谢朋友。庄主,换了是你,难道不会这么做?”

    他说得如此自然,江璟瞿然而惊,心中反覆自问:“换了是我,换了是我为达任务连累他师门,对他不起,除了赔他一条命,更有甚么路走?”又问康浩陵:“如果你已有了家室,这个家你盼了很久,多半是割舍不下了?”

    康浩陵不懂“有家室”是何滋味,努力揣摩了好一会儿,也没得出解答,说:“我不知道。我想…那要看做错事的那位是否至情至性之人了。”

    年少时,殷衡待自己肝胆以照的情景历历在目,江璟越想越是惊惶,问道:“若然,又如何?”

    康浩陵搔了搔头,“庄主,我年纪不到,见识也少,这么复杂的事端我想不过来,不敢胡言乱语。”

    江璟道:“你有甚么主意,只管说。”

    康浩陵道:“嗯,在我想来,至情之人,总会为了心头最要紧的人和事,甚么也愿意一拚。要是对一件事又或一个人在意到了极处,连性命都不算啥,家室也只得舍下了。”

    江璟怔怔地又问:“纵然会教妻子终身伤心,也要舍了性命?”

    康浩陵经历不足,实在难以取舍,认真地想了又想,才说:“他做错了事,令朋友也是终身伤心,往后怎么能够安乐度日?说不定…正是因为他有妻儿,想着朋友给他害得孤苦伶仃,那愧疚太大,自是甘愿一死。”

    听江璟并无反驳,又道:“我从小知道本门上代有些前辈,想要刀剑双修,豁出命去收买北霆门的刀谱,被处了极刑,还不是留下妻儿受苦?这些前辈啊,执着了一种武功,便甚么也可以抛开。有些人或许不想要武学秘谱,可他们执着了一件事、一个人,一样地不惜一切。有些人执着的是不能亏欠朋友,我相信…世上总有这种人。”

    从前,他只认为刀剑双修之人是控制不了贪念的狂妄之徒,如今他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亟欲探索“旦夕篇”的真谛,每踏前一步,便更欢喜一些,逐渐明白了“执着”的不可抗拒。从前他跟着师兄们,管上代死刑犯叫“叛徒”,现今不由得口称“前辈”了。

    他说完这番话,似乎想通了甚么,颇想再饮一碗酒,却见江璟泥塑木雕般望着空山出神。长辈没说要饮,他也不敢造次,默默地将碗底的几滴酒喝干了,不知道这位庄主何以让一个江湖传说惹得这般难过。

    空山虽静,江璟耳旁只轰轰地响着司倚真转述韩浊宜的回忆,那是殷衡生前所吐露,历经十六年曲折兜转,终于来到自己耳边:“…现今没甚么放不下的了。趁着还狠得下心,死得了,早些偿清旧债……”

    “如果韩浊宜、冷云痴与他顺利协议,他为了将黑杉令之事办妥,多半会好好保重,多活几年。可是那交易无望谈成,依他性子,便豁出去不理了。”

    “咱俩从凤翔冒死出走时,他舍身护送我出险,已是在试图赔命。当时他明知双缇在等着他,黑杉令之谜也还未解开,仍然执意要死,他原本就是个脾气上来甚么也不顾的蛮性儿……凤翔那回,他逃过一劫,心里却没放下这笔债。”

    ——我在北霆门外的山中和他争吵,曾如何怒骂过他?我骂他在西旌时为了任务,甚么也可牺牲,害了我师门百余口。此事是咱俩本该终身不提的心头刺,我却口不择言!当时他那神情,就像一颗心被人挖走又踩烂了一样。

    ——我俩在草原上斗那批天留门人,他对我的剑路何等熟悉,身上又有旧患,轻功不便,就算要挟制那干人的首脑,也不至于选在那当口、偏偏那样出招,岂不等于撞到我剑上找死?我俩生平联手多少次,凭咱二人默契,怎能误伤彼此?我当时想也想不到伤的是他。

    事情忽然全逼到眼前来,江璟只觉虚脱,顺手扣下空了的酒碗,竟失手将碗滑落。康浩陵手快,一把接住,恭恭敬敬递归他手里,他也浑然不觉,纷乱的念头似要把胸膛撑破了:

    “他去游说韩浊宜时,我俩尚未重逢。他与韩浊宜交易破局,自忖无须再为黑杉令费心,于是决定处置某件委决不下之事,以了断那‘生平心事’……那,那是甚么?”

    “他见到我之时,竟是已有寻死之念?那怎么会?他不是还笑嘻嘻地与我叙旧么?他为了劝我别争夺黑杉令,不惜讥讽李大哥,跟我反脸,可他听我说起隐居之事,又那么欢喜…我瞧得出,他那股子欢喜是真心。”

    最令人恐惧的一个可能,不由得江璟不去想:“…又或者他仍未拿定主意,不想这么快便死,事情仍有最后余地,是我…是我一句重话将他逼上绝路?”

    恍惚间,彷佛重回西蜀,在北霆门总庄外、林木苍郁的西山,他和殷衡重逢,殷衡为这位饕餮成性的兄弟亲手炮制了小小酒席,就像是以往在西旌一样。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第二天会为了李继徽大哥而起争执,不知道会发生“忠义两难”的激辩。落箸碰杯、眼花耳热的笑语之间,他还没有提起、也绝没有想到要提起师门之恨,未曾道出那句重伤殷衡的说话……可是,在那之前,殷衡已萌生了死志。

    那桌雅淡的秋日酒肴,原来是一席死生饯别宴。

    “他若回去无宁门,此后一年也难得与我见一次,和双缇厮守,太平安乐。咱俩的旧日恩怨,他大可不理。然而他却说,我为了师门被灭之事,终究心里恨他。可我…真没恨过他。我只怨自己命不好,我真的不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