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古诗、旧事、故人 (2)
“赫连钧”以一种带着微妙探寻的眼光望着许擒鹿,显然已经注意到他的这种异样,于是脸上流露出疑惑和思索。许擒鹿停滞的呼吸才逐渐恢复了正常,因为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赫连钧——他的脸上是绝不会出现这样一种神色的。赫连钧曾被称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许擒鹿来说,他实在只是一个平淡、无趣、木讷的灰扑扑的男人罢了! 眼前的这一个“赫连钧”就太年轻、太俊俏、也太灵动了,所以这人绝不是…… 但他此时又想起来一件事。这件事让他的脸色又白了白,嘴角更是变成了漏水的船,越沉越低。他想要劝告自己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哪怕是没有什么心虚的事情,也要显出自己的心虚了!可是有些情绪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的,尤其是当他的心里藏着这样一件事、面前又站着这样一个人,让他无法不朝着那个方向去想! 诸葛长欢抱着胳膊,笑得蛮不在乎:“唐酥,按道理来讲,你和同袍山庄还是姻亲哩。” 唐酥奇怪地看了看许擒鹿,嘟囔道:“这位许伯伯看起来像被我吓了一跳似的。我有那么吓人么?”冷不丁遭了诸葛长欢这一句,也吓了一大跳,伸手在他肋下报复性地戳了一记,不曾想正戳在骨头上,反倒险些拗伤了自己的手指,骂道:“你这肋骨石头做的,说不定里头的心肠也是石头做的!——什么姻亲?” 唐酥向来性格跳脱,一下子就全然不记得先前注意的什么了。姻亲一说,连顾索也是头一回听说,此时也不免用了些许好奇的目光看向诸葛长欢。诸葛长欢仍然笑道:“你也不知道,同袍山庄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好叫我一个外人讲!我看许二管家像是知道的样子,不如就让自家人代劳罢?” 一时间几双眼睛齐刷刷望着许擒鹿。许擒鹿只觉得自己背脊都汗湿了,强自打起精神微微笑起,从口中十分艰难吐字道:“……我倒是有所耳闻,四弟与那妖……楚织梦,好像是曾有个孩子的。但四弟只说,因那女子体弱没能留住。我瞧见他伤心欲绝的样子,他二人当时又不得不兵戈相向,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也只当做故事来听了。” 此言一出,连挑起话头的诸葛长欢也满脸惊讶的样子:“哎呀,居然引出这样一桩往事?这孩子莫非就不是没留住……”说着竟十分做作地捂住了嘴,直叫顾索、唐酥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许擒鹿一下反应过来中了诸葛长欢的圈套:眼前这小子姓唐,赫连钧何时认识了唐家人?再者,赫连钧的孩子若是还活着,现在应该年纪比顾索还大几岁!自己居然一时不察将从前的事情说出口……好在自己讲话向来真假参半,应当不要出什么大岔子才是。 “他唐酥是赫连钧的外甥,怎么不算是同袍山庄的姻亲?”诸葛长欢见到许擒鹿仿佛咽下了苍蝇似的脸色,伸手拍了拍唐酥的肩膀,“‘一字千金、一发千钧’的赫连寒蝉年轻时遭人妒忌坑害,丢失了龙凤胎里的小儿子;等他真正寻得孩子所在何方之时,居然已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哀叹、惋惜!”他这样说着,面上也的确显出哀伤叹惋之色,言辞更是切切:“方才许二管家说了一桩往事,勾得我也忍不住想起这一件旧事来!诸位应当也听出来了:赫连钧便是赫连寒蝉苦寻多年的幼子。而赫连寒蝉的女儿正嫁给唐铁未的儿子唐沉,那唐酥不就是赫连钧的亲外甥么?常听人道‘外甥多像舅,侄女类姑娘’,现在看许二管家的反应,看来的确是很像很像了。” 他一口一个“许二管家”叫得好不顺口。然而许擒鹿虽在同袍山庄是有管家之权,但“管家”之名多半还是用在仆从身上,叫起来并不好听;许擒鹿怎么也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因此亲密些的昵称“许二哥”、尊敬些的只叫他“许庄主”——毕竟连顾修远也说,这庄子既然叫“同袍山庄”,意思就是摊开属于他们兄弟六个人的!像今日这般被叫做“许二管家”、尤其还要咬住一个“二”的排行,于许擒鹿而言简直是一场莫大的羞辱了。 许擒鹿的牙根几乎摩擦出声响:“难为诸葛大爷你,连这样的事情也弄得清清楚楚。”
诸葛长欢浑然不觉这话在刺他多管闲事,笑眯眯道:“依我看,许二管家你记事情也清楚得很嘛。也对,毕竟你和赫连钧是八拜之交、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而我无非是借着师门荫蔽与赫连寒蝉搭上过话罢了。许二管家这话说得实在有理,区区自愧不如啊!” 许擒鹿飞快瞥了一眼始终一言未发的顾修远,再转回来时居然生生挤出了一副亲切的笑脸。只是他方才面色灰白,众人都看在眼里,此刻便觉得这笑容假面一般浮在许擒鹿的脸上,透出的不止虚伪,还隐约几分形容可怖。顾修远见他笑了出来,居然对他先前的面色变化置若罔闻,仅仅轻飘飘挥了挥手,一直站在帘子后的一抹倩影手捧一盏香茶,缓缓、柔柔、慢慢地从后头走了出来。 翩翩的纱帘、翩翩的脚步、翩翩的衣袂、翩翩的发丝。 翩翩。 无论是第一次见到翩翩的诸葛长欢、唐酥,还是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翩翩的顾索,亦或者每天都能见到翩翩的许擒鹿、顾修远,此时此刻都无法不去看翩翩。 因为翩翩的确是一个让人无法不去看她的女子。 在很多女人之中,最鲜妍、最明媚的一个势必能最先抓住人的眼球。但翩翩只像是一场裹挟着濛濛春雨的春风、一片盛着剔透晨露的绿叶、一片绵绵的轻轻的淡淡的云,连她乌黑的发丝,也如同一场夜里的雾一般和缓地蓬松着;她脸庞的线条更是莹润的、柔静的,唯有一双黑棋子似的眼睛,闪着烈烈的两点火星。 假如溪水里凭空亮出一簇焰色,谁又能忍住不去看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