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古诗、旧事、故人 (1)
许擒鹿匆匆走过“薤露亭”的时候,有一个披散着头发、上衣盖不住胸腹、下裳里伸出一双赤脚的人正在亭子里喝酒,并把一大包灰色的粉末都倒在自己脸上狂笑起来。 任凭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认为这是一个疯子。 许擒鹿却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疯子”一眼,已然匆匆向前走去。 “哈,哈,哈……!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嘻嘻……二弟,二弟,我晓得你来了,陪我喝酒!” 许擒鹿不得不顿住自己的脚步转向亭子,语气居然有些抱歉道:“大哥,今天恐怕是不行,庄主、三弟喊我去议事哩。你不愿意和别人喝,不如我差人叫全六来陪你罢?” “那便不必了!他全万应是个没开口的闷葫芦,不好、不好……”那披头散发的人从地上跳起来,外衣整件滑落下来,只依靠一根腰带虚虚挂在身上,“叫严老五来陪我喝,赫连死了,他还没死,他怎么不来陪我喝酒!” 许擒鹿脊背一寒,仍叹口气恭敬道:“大哥,你喝醉了。” 披头散发的人抹了把脸,长发下露出一张没有一点儿清醒的脸庞,仿佛连两条眉毛也在摇晃:“利剑……利剑不在手,结友何须多?”他说这话时,在眼前张开空空两掌,恍恍惚惚又道:“我的剑呢?我的剑呢?” 许擒鹿还要再答,那人两道目光电光火石般激射过来,在许擒鹿面皮上猛地一灼:“许擒鹿,我的剑呢?” 许擒鹿只觉胸口滞涩,深深吸了口气道:“大哥,你不是用剑的,你忘了么?我们弟兄六个,只有庄主他用剑。” “什么庄主?”披头散发的人迷蒙着两眼,仿佛刚才灼烧许擒鹿的那两道目光并非来自他这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烹药山庄的庄主早就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庄主。你惦念族兄,也是应该的,可是也不该胡说八道!” 听见“族兄”二字,许擒鹿眼中神色陡然一深;也只消片刻,他便又恢复一副平静脸容道:“是我说错了。不是庄主,是三弟,只有三弟用剑的。大哥前些日子还送了美人给三弟,三弟喜欢得紧呢!” “二弟,我只不过是多喝了些酒,不是忘事。”披头散发的人露出一个没有牙齿的笑容来——他的上唇有些过薄,笑起来时会向嘴里卷起,因此把上牙都遮住了,“你把我当小孩子哄,是不是?” 许擒鹿腮边的一根青筋猛烈地跳动起来。他低着头,用向上翻的黑眼珠来看那披着头发的人,嘴里讲出来的话依旧很清晰、很平和、很动听:“大哥说的哪里话。只是我的确得走了,不然误了时间。你也知道,三弟一向不喜欢别人迟到的。” “这倒说得不错。呼……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你走,不要误了事情……!不要像……呃……不要误了事情!”这披头散发的人说话又颠三倒四起来,似乎忘记了什么,咬牙切齿地用拳头捶着脑袋,却是徒劳无功,只愤愤地捶着,因而更像是一个疯子了。 或许,他本来就已经是一个疯子了! 或许,他偶尔还是一个清醒的人…… 但他清醒的时候,只会比做疯子时更可怕、更骇人! 想到这里,许擒鹿脖子两侧的青筋也同样战栗起来。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好这种战栗的由来:是畏惧、是痛心、是压抑、是打量、是兴奋、是快乐? 他决心不再往下想。 许擒鹿一向是个善于放弃的人,善于放弃的人往往不是懦夫就是智者。但无论懦夫、智者还是普通人,在某些时候放弃一些繁杂的念想都是很有必要的。如果一生之中总想得很多,实在是一件很劳累、很辛苦、很疲钝的事情。 自己已经坐到了现在的位子,实在没有必要再那么劳顿了。 许擒鹿的胸腔进行着平顺的起伏。他缓缓转过身沿着原来的路线走去,嘴角忍不住浮现出宁静祥和的笑意,仿佛即将前往一个安谧的梦境。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在顾修远议事的“同仇堂”里,除了翩翩以外,还有别人。 都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一个是顾修远的独子顾索:许擒鹿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顾修远。每每产生这种熟悉的感觉,许擒鹿只觉得后槽牙的末端想要横着生出两枚智齿一般的痛痒;但他仍然能保持和蔼的长辈姿态,在脸上露出笑容来。 另一个是“无影卫”诸葛长欢:任凭谁看了瘟神都不会想接近,何况还是“除尘扫不走”的这一尊“诸葛瘟神”。只是对于诸葛长欢这样一种身份复杂、牵扯甚多的人,许擒鹿就算心中再看不上眼,也不会对他吝啬自己的笑。 而当他看见另外的第三个人时,他才真真正正笑不出来。 有的场合是“需要”笑的。和女子调情,总不好冰冷冷瞪着人家;与上司汇报,更不能板着一张脸;出来宴饮交际,哪里又有给别个脸色看的说法!但人总归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笑出来的,因而学会假笑、伪笑、皮笑rou不笑,实际上都是一些很实用的技能。 作为同袍山庄“二管家”的许擒鹿是个很会笑的人。在“应该要笑”的场合,他脸上的笑总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 但他现在连装出一个笑的样子也不能。 甚至连他的嘴唇也轻轻颤抖。 赫连钧! 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真的会再次站在眼前吗? 许擒鹿顿时历经一种从心脏上滑过的惊骇,内里脆弱的脏器仿佛被这种湿黏的感受给攥得稀碎。好在这种让人心神俱裂的骇然没有传递太久——因为许擒鹿忽然意识到,就算眼前的的确是死去多年的赫连钧,他也不该比初见时还要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