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病猫逼成厉眼鹰(八)
安碌碡和那个日本女人在张店落脚的日子比较长,因为惠美已经不能再走远路了,被他勤奋持续敲锣打鼓协奏大了的肚子,已经突胀得很出怀了,估摸着再用不了半年,小孩就要来了。 那些日子,女人埋在难民窟里,安碌碡都是托付好了附近的几个同命运的女人相互照顾,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他们的窝子,出去淘生计。 安碌碡在张店火车站干杂活,讨够了盘缠和要脸钱,两个人就坐船回了一趟老家。而一个在锦秋湖当地老实巴交很正直的家族,自然是不能够接受半路邂逅来路不明,且又正在交战的日本国野女人做老婆的。更不能容忍一个没经过明媒正娶按照乡俗体体面面举办结婚礼仪,就要生小孩的日本女人落户村里,“别羞臊了先人,败坏了村风,让街坊们指脊梁!” 可安碌碡虽然没费多大力气就干地里拾鱼得了母子俩,惟怕让人知道内情难听。 然而,相逢便是缘,一段时间的相处,从可怜照顾到身心贴慰相印相溶相依相随,怎么也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恋,怎么也是难舍难离,说啥咋说也都不能不要了这个女人啊!怎么办?安碌碡遂变卖了家里的两棵倒垂柳,要带女人出去到南鹭山里安家,可娘说什么也不忍心,暗自哭天抹泪地执拗了半天,最后,见他铁了心,也只好告诉他沣水镇有个叫葫芦哥的村子,那里有二祖爷爷的一个偏远老亲,姓焦,人说:“山里杠子”——夯憨鲠直,认死理,八头牛拉不回,其实人家是厚道、石刚——不是察颜观色随利益摇摆靠不住的随机应变之徒,“你带她上那去住吧!” 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还是亲娘亲啊!她把腆着大肚子的日本女人安顿在家里,没让安碌碡两口子出门上街,以免被大伙子瞧破了,说闲的道淡的,落丢人现眼得黑口舌。暗暗较劲准备了几天,安碌碡的娘粜了一麻袋蜀黍口粮,卖了安碌碡的老姥姥给她陪嫁的一个银簪子、一副银镯子籴了准备坐月子吃的一口袋小米,于一个凌晨让他们搭上了南鹭山刘二狗子来往于孝妇河上的漕船,把安碌碡和那个女人送走了,并算计着儿媳妇分娩着到何时,她好提前去给伺候月子。 而安碌碡管喊舅姥姥的那位焦老太太人品强,也不是拉的,很认亲份,不是因为安碌碡带了多少东西、好处来,只因为眷恋亲戚情义,没忘老辈子传下来的真情分,毕竟是娘家来的人,没有欺生耍势利眼见人拿菜碟,就痛快下手腾出口小屋来,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挪过去一口小缸,安碌碡和日本女人就算安了家。 飘霰落雪的时候,那个日本女人很争气的给安碌碡生了一个男孩儿,白胖胖的,竟然跟安碌碡很挂相,舅姥姥直谝大脸结了个小脸,很讨人喜欢。安碌碡问女人,给孩子取个啥名呢?女人说,“你就是他爹,还问俺?”安碌碡一时心热得光挠头皮,很是欢欣鼓舞,乐得合不拢嘴。遂搜肠刮肚地折腾了大半天,给孩子起了一个很实振,很有中国味儿的响名字叫门砧——敢情他爷们一个在场院里,一个在家里,碌碡、门砧,一里一外,都是属石头的,够硬棒、结实的啊,惹得无常干着急没处下嘴! 打完鬼子,安碌碡因革命伤残被组织上照顾留在了家乡,没有随着大军转战南北,后来他把家安到了“老窝子”锦秋湖天鹅洲上,不久,他索性从沣水接回了那女人和孩子,结束了自己大雁似的南北来回栖飞的牛郎织女般日子。受全国“大跃进”运动鼓舞,安碌碡屋里人丁也是大跃进得止不住,可就成了一大家子主了。算起来,也没几年,可真是“小子撞开门,闺女一大群。”那实干精神了得的女人硬是给他生下了一大堆娃娃,立下了汗马功劳,丫头小子一大帮,加上前妻生的一共是四女三男,连他两口子在内正好一个班。 他复员退伍了,然而,名副其实的班长却成了铁把的,再也得瑟不下来了,虽然成天价缺衣少食光景拮据,难为得孩啊呀娘吱啦,哭一路叫一路的,呜里哇咧不见消停,但那份沉重的天伦之乐只有俩大人在劳累之罅才能深切地感受得到。 没人知道安碌碡家的女人是日本人的底细。直到一九七九年小半截子秋上,安碌碡家的顶着点白头发的女人几经周折办手续,到大队会计股长家里开介绍信时,不少人还以为她要穷撕咬得打离婚,平日里跟她一样过着苦日子的妇女姐妹们还神神秘秘唧唧喳喳地劝导她说:“门砧他娘哎,俺都知道你拉着一帮孩子,累得哭一路叫一路的,手里又紧巴,很不容易,可穷就穷过富就富过吧,为了孩们想开点儿,千万不要去钻牛角呀!” 可弄了半天才知道人家离的哪门子婚啊?那门砧他娘是打算办护照。 她们忙大惑不解地问:“护照是啥?”妇女主任就想当然地装大狗道:“怎么就井底之蛙了呢?连护照都不懂?护照就是托关系找个人庇护着去照个相,好省下个是个!” 从此,大伙就再也没把这事放到心上,她们信以为真地认为安碌碡的贫贱黄脸婆无非就是去照个像,还紧巴得拿不起速洗费,又没有认识的,怨弱无能得去找熟人,“好个拥倒地爬不起来的!” 谁知过了两三个月没看见她身影,直到她漂漂亮亮衣锦还乡地再一次出现在村子里,街坊们才不得不因着她变戏法似的阔气美壮而纷纷刮目相看,认真地媚眼瞧开了她,像对待公社干部一样地崇敬热捧。 知道她去了趟日本老家后,村里便是凉水溅到了热鏊子上,“嚓啦啦”爆咧飞喽…… 那些个肿上眼皮的老婆蛋子,心眼长到肋茬骨尖上的势力勾执汉子们更是纷纷红颜变成了绿眼,绿眼变成了紫眼,无不为以前没少编扯嘲笑、攻歼耍弄人家而面红耳赤,一个个拉了驴脸,又强往外挤着讪笑,一句话抻断成八半截,跟极不情愿地从食道里往外退赔着独吞了的珍珠粒子似的,诡秘地唏嘘叹息着说:“门砧,门砧,门砧他娘,苦,苦,苦,苦日子总算熬,熬熬到头咾!有,有,有,有福之人不,不,不落无福之地啊!还是咱,咱,咱这锦秋湖水滋养人呐!” 而大多数男劳力们不知是天生的愚戆还是出于无法言表的嫉妒,虽然记起安二嫂曾经在村子里替安碌碡照看过一阵子从姜六嫂名下盘过的酒铺子,可后来为了躲避战火又回了沣水,但闷腔半晌后,仍罔顾那时就无风树不摇的有关安二嫂有可能是东洋女人的流言,不以为然地一歪头道:“她,她,她……怎么会是日……日本人呢?高,高挑个,个,个子娘们,绝,绝,绝,绝不可能!” 安碌碡媳妇的日本化实质一朝揭开盖子,在保守拘泥的锦秋湖乡间闾里无异于扔了一枚不大不小的炸弹,人们极尽思维钻探,挖空心思,想来惦去,压根也没有搞明白这心理、社会、形势等跨度太大的变故,更何况安碌碡这个铁杆抗战分子一辈子不知道杀了多少鬼子,怎么着就自己偃旗息鼓不声不响地关上门捣鼓出一窝小日本猴崽来。 灯下黑里藏地道,一向平静落后的锦秋湖上像油锅里掉进了冰雹,“嗞啦啦”、“咕突突”炸大了劲——啧啧啧爆了冷门。 堂堂一个抗日志士,自己家里却生养出了一大群日本小人,真是莫大的玄秘刺激! 上世纪七十三年后博兴工艺美术一厂出产的锦秋湖苇蒲柳蜡日用工艺品一炮打响,远销十几个国家和地区,也吸引了东瀛客商前来参观订货,当年的一名侵华老兵曾经驻屯博兴五年,他故地重游良心发现,感慨万端,还前往锦秋湖上寻找昔日的忏悔记忆,对着那片因着干旱和工业污染致使生态严重退化,早已露出湖底的芦苇荡龙湾双膝跪地默默低了一刻钟头。 听出身莲花村的厂长介绍安碌碡后,他专门到安碌碡家拜访了祖籍名古屋的同胞千百惠,酒后抱着安厂长的腰哭得跟泪人似的。 后来,安碌碡家过得就宽敞了很多。到了一九八七年,改革开放的中国农村逐渐富裕起来,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再不用为儿女们吃穿发愁的惠美觉得牵挂越来越少,遂萌发了回国定居的念头,在体弱瘦芊的她的不懈努力下没成家的四个孩子也都陆续出国回日本留学就业了,这是后话。 当年,亏了安碌碡身居锦秋湖大野,光景过得寒碜恓惶,吃不上喝不上,裤不上袄不上,有头有脸的人懒得去管他死活,即便有牵扯也隔得远远的绕开了走,躲得八十杆子扑拉不着,总害怕弄不好一块穷气“咕嗵”扑着自己,因为清贫潦倒和老婆孩子一大帮,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被人瞧不起、讥笑,却也报解了过去安碌碡好耍贫嘴,编扯人,所拉下的旧债。 这样却也无意中给他帮了大忙,一句“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至亲。”歪打正着地扶乩了他。当然了,关键是他守口如瓶,要是底细早抖出来,“**”期间的红卫兵造反小将们还不把他给烧成脱骨扒鸡,扫除到锦秋湖里喂了王八王?不过,好在庆幸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