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肆针锋相对
——初入城梁山遭埋伏,再探险双杰与争锋—— · 上回说到:景年在负伤的燕青身边发现了些奇怪的墨迹纸屑,二人不解此物来源,暂且放诸脑后,依旧商议如何对付张清。很快,两人想到了去与军师吴用商讨办法,而吴用则与景年一齐想出以粮草诱敌的法子,并计划于湖水化冻时周密布置。不久后,梁山撤军。张清不顾“青衫书生”劝诫,执意领兵出城夺取粮草,却被埋伏在粮草车中的景年挟持,随后被阮氏三雄等好汉擒获,东昌府就此归降梁山义军。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说梁山好汉佯装撤退诱敌出城,将“没羽箭”张清设计俘虏。景年与燕青同众位哥哥商议片刻,决定暂不处置张清,一切待入城后再做决断。 是夜,张清下令打开东昌府城门,梁山义军自北面锁钥门入城。 这东昌府近看,当真气派。有文赞曰: 楼橹二十有五,绿云在西北,望月在东北,最为擅名。环城更庐四十有七,夫成为郭,郭外各为水门。吊桥横跨水上,池深二十尺,广加十尺,阔倍之三。护城堤延亘二十里以御水涨,金城倚之。 难怪原先兄弟们只在湖对岸看,只觉得小小一方,不是甚么大地方。如今要进城了,景、燕两个打头阵的边走边寻思,都道是那护城湖宽广之故,才将这座住了约摸万八户的城池衬得好不袖珍。 入了北门,便是一条阔马道直通向南,大街上横生条条胡同巷子,向着东西蜿蜒而去。放眼望去,路尽头是个好大的市集,坐落四条大街交汇之处,只是集上空无一人。怕是因打仗之故,加上天冷,二更不到,人早散得只剩铺面,但论规模倒是真不小——若是赶上好年景进城,恐怕这集上热闹得赛个“小汴京”呢。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前行走,张清被押在队伍当中,向前禀报:“前头一里半,就是东昌府衙了。” 景年本也留心关照这远亲大哥,听他报信,便在前头勒马,继而调头近到卢俊义马前,端坐拱手:“俊义大哥,既然快到了府衙,我便依照计划入内谈判,还请哥哥与诸位兄弟在此稍候片刻!” 卢俊义朝燕青挥挥手,教他也跟着景年一起,燕青便也驱马到一旁,后面押解张清的阮氏三雄也推搡着那垂头丧气的走到前头去。 然而还未将张清带出队伍,方才还好好坐在马背上的景年忽然毫无预兆地被扬蹄掀倒,砰地一声重重跌在石板路上。众人吓了一跳,刚要发笑,便看那马儿哀鸣长嘶一声,再度腾蹄起来,好似痛苦不堪。大伙不解,定睛一看,顿时哗然变色——那马儿壮硕的胸脯上,竟插着一支箭! 队伍中传来阵阵惊叫,还未等大伙有所反应,马儿已轰然倒地,砸向刚坐起来的景年。 那哥儿刚在地上砸得不轻,脑袋还晕着,见黑影砸过来,打了个滚勉强躲开,旋即起身爬过去,见马儿当胸插着一箭,登时双目圆睁,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燕青的坐骑也受了惊,有些不太安分,“年哥,你没事吧!” 那碧目隼盯着马儿胸脯,瞳孔一缩一张,好似那箭教他想到甚么不大好的事情,但被燕青一喊,猛然回了神,顾不上查看自己伤势,他抬头便朝众人大吼: “兄弟们当心!有埋伏!” 为时已晚,梁山义军队伍中已然响起两声惨叫。众人大惊,瞪着眼睛四下张望,但旋即又有几个兄弟和马儿陆续中箭,毫无防备的嚎叫声穿破黑夜,回荡在北门附近的街道上。 “不好!”卢俊义见状,当机立断,“撤,快撤!城里有诈!” 正说着,又一箭袭来,险些射中燕青坐骑,惊得那马儿越发闹腾,在原地刨蹄打转。 “小乙!”卢俊义在前面喊,调转朝向的义军队伍已在飞奔逃向还未关闭的城门,“快走!赶紧出城!” 燕青持缰稳住马儿,应道:“主人先走,小乙就来!”喊罢,向身后的景年伸手,“——年哥!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 一支箭矢击中马蹄一侧地面,刺耳的砰砰声吓得马儿一个激灵,不等燕青拉住兄弟手掌,拱了一拱便自顾自地往前猛冲。燕青拉了个空,一时急了,看那厮还在不住地往一个方向盯着看,便大叫道:“年哥!你做甚么!快走!快上马!” 那年轻人回过头,不知怎的,双目竟隐隐有些泛白。 “年哥!——景年!” 白光消弭,他回身踏步疾跑而来,堪堪赶上横冲直撞的马儿,接着一把握住燕青递过来的手掌,两厢发力,一拉一拽,这才勉强翻身上了马。 “这城里怎么会有埋伏!”燕青一夹马腹,催马向城门飞奔,眉头紧锁,“难道是诈降?!” 景年没有回答,仍在固执地看着后面空无一人的街道。 天上月光皎洁。 突然间,那双眼中月色一沉,粼光一现,面前的景物在鹰眼视觉之下再度变为灰色一片。房屋、树木、市集化为乌有,掩藏之物悉数暴露,只一瞬间,他的目光便飞向路西一侧,锁定在不远处房檐背后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上。 ——两个黑衣人。 他眯着眼睛,在颠簸马背上努力细看。 ——两个戴着兜帽的黑衣人。 不,不对,不是两个……是四个…… ——对侧房檐上也出现了黑影。 还不对……还不对!黑衣人的数量还在增加! 六个……十二个…… 二十二个……三十个…… 大街之上,两侧房舍檐后面,躲藏着一群群一片片鬼魅般的黑影。 “年哥?”见兄弟不答,燕青回头瞥了一眼景年,“你看见甚么了?后面可有追兵?” 景年闭了闭眼,收回目光:“敌暗我明,大事不妙。” “真有尾巴!”燕青即将策马赶至城门口,“咱们怎么办,好容易打下来的,便这样撤走么!” 身后忽然一阵动作,景年似是半蹲在了马背上,打断他道:“小乙哥,你带人看好张清,我留下看看。” 燕青大惊失色:“慢着!探子的事教探子去做,你别胡来!” “小乙哥!”景年叫住他,悄悄握住胸口那枚传承自娘亲之手的刺客信物,忧心忡忡,“瞧这形势,今夜出了城门,城里到底藏着甚么玄机便无人再能探知。哥哥放心,东昌一日不下,梁山一日不回,景年此去,必活着与你再见!” 燕青只得咬牙:“保重,好兄弟!” 景年匆匆一点头,在进入城门门洞的瞬间自马背上腾身而起,一把扒住门洞边沿,接着攀爬而上,借着夜色,翻身躲进黑漆漆的城墙之内。 箭矢追着燕青的马蹄声消失在城门附近。方才宽敞的大街上倒着十多匹马儿与四五个遇难的兄弟,横七竖八,一片血腥狼藉。 燕小乙已追随大部队顺利出城,听着城门轰然关闭的响声,蹲伏在城楼之上的景年深吸一口气,缓缓戴上兜帽,将脸庞藏进深黑的阴影里。 他解开左臂护腕,亮出牢牢绑缚在左腕下的袖剑,沉默着起身,逆着月光立于城楼阙处,望着屋檐上成群结队的黑衣人,无声地弹出一点寒光。 ——也许发动突袭的,并不是普通的伏兵。 鹰眼视觉不会出错,那些黑衣人戴着的,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兜帽。 这些残忍的袭击者究竟是什么人?是张清留在城内的残部……还是他的同袍,刺客? 敌多我寡,无法逐一击破; 敌暗我明,当先引蛇出洞。 景年踏上墙头,足尖一点,自城楼一跃而下,如同夜鹰。 他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慢慢起身,抽出许久未曾出鞘的长冰破月,以两道剑光傍身,一步一步地踏过梁山义军的尸体,踩过地上的血泊,在长长的安静的街上留下一行红色的脚印。 他听见四下里传来弓弦声。 但,尚未有箭矢射穿他的身体。 年轻刺客停下脚步,站在死去的马头前面,缓缓举起剑,自身旁抬指前方,继而唰的一声,挥向一侧屋檐,拉起一道白光。 “三十敌一,有甚么好怕?”他开口,嗓音有些干涩,“光明正大,出来杀我!” 寂静。 街道一片沉寂,月光在他剑上冷冷。 随后,不知何处,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声。 很快,细碎的动静越来越多,终于在他剑尖所指之处,黑衣人现身了。 兜帽与兜帽相对,三十名黑影,在房檐上注视着一只白色的鹰。 没有任何招呼,那三十个黑衣人不约而同地亮出手中袖剑,继而陆续跳下房顶,朝年轻人刺击而来。 景年不曾想到这些黑影要一齐进攻,只道这帮亡命徒确是要对他狠下杀手,便强忍怵意,一言不发,起剑勉强格挡住两个意欲空中跳杀的,继而借抵挡之力猛推一把,将二人撞开。又向三四个刚刚落地的主动迎击过去,长剑挡三,袖剑格一,借回旋之力将离自己最近的一击封喉,又借此人尸身挡住又两个半空跳刺,掷向那几个重新爬起来的,总算捱过第一轮攻势。 不待他喘息,余下的黑衣人已纷纷落地,同时袭上前来。 才应付住打头的三四个,景年的后背便被划了个口子,凉风一激,教人不得不倒吸冷气。年轻人便再回首应对见了血的,然而左支右绌,挡住这里,那里便被人钻了空子,不出半晌,身上便有了几条伤口,衣裳也开始浸了血。 年轻人忍痛应战,心中惴惴。 这帮人个个身使袖剑,头戴兜帽,看来当真是刺客。但既是刺客,为何见了同样打扮的他却毫无停手之意?是认不出,还是另有所图? 伯父曾于兄弟会重归东京之初立下规矩:同门兄弟,绝不相残,如有违者,请共击之。这些刺客明知故犯,对他一人下如此杀手,难道是要公然违抗导师之命不成! 不遑多想,腿上已挨了一剑。所幸此伤无关紧要,但这右腿上的刺痛却教年轻刺客心中无端端想起伯父柳直沧桑的面容来,便不知哪里涌出一口恶气,心一横,胆一硬,长剑横扫千军杀出前方一条空隙,继而收回袖剑,拉起长冰破月,将剑上月光舞如旋风,剑刃所至,血花飞溅,终于将余下二十余人逼退三步,这才停下扫荡,曳剑而立,喘着粗气,带着满身血迹环视众人。 “死了六个,”他的手掌有些发酸,剑柄控制不住地发抖,但血腥味却教他一腔底气莫名足壮,“再来,再来!” 黑衣人们无声地围着他,既不出声,也不动手。 “没人来么?好,既然无言,便是平手!”他道,“你们是甚么人?教你们老大出来见我!” “哈哈哈哈……好热闹的动静,何人在此放肆!” 一声大笑打破僵持,黑衣人们扭头向后,继而在景年身前让出了条小路,亮出来人。 一名兜帽女子从众人间大步流星而来,年轻人抬头看去,此人个子比自己矮上三五分,着一身蓝袍,半边袍子卷在腰胯,露出一条鹅黄半臂,飒爽非常;手提一柄出鞘长刀,寒光慑人,瞧着足有二三斤。再见她气势凌人,便知是来了个小头目,景年后退一步,提剑警戒。 那人上前一步,刀尖自身边上挑,带着清脆的金鸣声划过石板路面,直指景年面庞。 “夜半闯我东昌府,单骑杀我六兄弟……哈哈!好英雄,且与我比试一二!” 说罢,不待给出应答,蓝袍女子挥刀便砍。 这一刀带起呜咽寒风,凌厉呼啸,凶煞异常,景年急忙抬剑抵挡,却不料那刀头竟绕开剑身直取首级,他猛然一个后仰,险些被削去半张脸。 “哈哈哈哈!躲得好!”女子快意大笑,好似从招式中得了乐趣,笑得开怀舒畅,甚而有些疯癫,“还有甚么本事,都使出来看看!” 语毕再度突袭,势如恶犬,狰狞狂暴,景年暗道碰上劲敌,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 ——此女实在是员猛将,手劲奇大,势头凶猛,一旦咬住攻势便纠缠不放,好似饿犬扑食,绝不松口;偏生刀法奇幻莫测,时而辛辣刚猛,时而婉转狡黠,教他阵阵恍惚,一忽儿觉得对战的似是兄长张景弘;一忽儿像咄咄逼人的孔少隹;甚至待刀法转向柔和时,又一度错觉面前要杀他之人是拿着裁纸骨刀的赵甫成。 待他拼命止住杂念,此女刀法已然变得伶俐通畅,对打三招,怎么品都觉得套路眼熟,再缠斗片刻,景年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他自己才用老的招式么! 这人怎能打出如此多刀法套路,几个回合下来,居然还能模仿自己的剑招? 年轻人不敢再出神,屏息静气,专注破解招法,全力寻找破绽。如此又十余回合,二人从街首斗至中段,终于听得一声金鸣裂帛,女子兜帽被一股劲风掀开,露出脖颈上一道被剑风划出的伤口——与此同时,景年也向后大跳一步,破损的兜帽滑落肩头,盖在肩上洇着血的新鲜伤口上。 距离拉开,剑者粗息未定,刀客大气不喘。 二人各自放下抵挡剑风与刀风的胳膊,捂住身上伤口,露出两张被月光映照的脸。 在看清来人面目那一瞬,黑衣人里忽然传来一阵sao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景年不明就里,忍着肩伤看向对面提刀站着的女子,目光落定在她眉眼上时,忽然一愣。 周围的惊奇声愈发大了,女子也注意起身边兄弟的异状,便放开脖颈,望向一脸惊愕的景年。 月光下染着血的,是两张别无二致的脸。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剑一刀。 几乎相同的发式、七分相似的眉眼,同样生于眼角外侧的黑痣与同样带着倔意的神情……若不是女子乌发乌瞳、脸颊并未破相,唇上又多一颗痣,他几乎以为站在面前的,是另一个张景年。 女子也在盯着景年上下打量,发觉两人长相近似,因将长刀身前一拄,歪头笑道:“我道何人放肆,原是我自己!英雄,与你打得好不痛快,且报上名来!” 年轻刺客知她得趣罢战,便收了剑,拱手道: “在下东京张景年,江湖人称‘碧目隼’。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此名一出,黑衣人们似乎又有些sao动。但也只是一边看他,一边又瞧那女子脸色,并未有甚么动作。 只见她朗声而笑,笑声激荡起阵阵冬风,将额前凌乱的散发向后掀起,露出被遮住的黑铁护额。 “你就是东京来的?幸会了!西天文武曲、东昌太傲星,我乃‘衔刀犬’,辛子骏!” 声音回荡开去,月光反射在她的黑铁束额上,上面清晰地刻着一枚如同鹰喙般的图案。
那是刺客的身份标志,是隶属于中原兄弟会、听命于李祯之凭证。 她是刺客。 这满城黑衣人,也都是刺客。 景年与她注视良久,忽然从领口里掏出那枚贴身佩戴的鹰喙铜项饰,摘下脖颈,向前伸去。 “原来是辛姑娘,久仰大名。”他道,“你我同为刺客,在下有事而来,可否移步他处相谈?”又转向余下那些黑衣部众,“也请诸位收起兵器,同为一家兄弟,莫再自相残杀!” 辛子骏向后随意挥了挥手,继而直直看着他,瞧也不瞧那枚铜坠:“移步甚么,有话直说!” 景年便道:“好爽快!姑娘应知,自去岁以来,兄弟会损伤惨重,尤以四京为甚。在下乃奉导师调遣,披荆而至,特来恳请东昌府、齐州府兄弟会二位主事调拨兵马,交由在下调往东京,以助导师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辛姑娘打断道:“你要将我府兄弟带到东京去,是么?” “没错,”景年点头,“兄弟会正逢多事之秋,还请姑娘首肯!” 辛子骏脱口便问:“我若不首肯呢?” 年轻人似也想到她会这样回绝,便叉手道:“辛姑娘深明大义,兄弟会中人,四海皆兄弟。如今同道有难,恳请姑娘以大业为重,调拨人手,相助东京。” “深明大义,就是首肯我府兄弟去东京送死?”辛子骏突然提高声调,将那年轻人吓了一跳,“说得大义凛然,还不是rou身饲虎!去了东京,你能将人马原数还我么?” “姑娘,你我同道,应以——” “谁与你是同道了?” 辛子骏拦住话头,拿刀指他:“你是来要我与师兄兵权的,是要他们陪你去东京送死的!”她快言快语,“一纸剿杀令,死了那么多人还不罢休,你们自己没本事,便要拉我们的兄弟过去白白牺牲!难道要把人全都折腾没了,才知撞南墙么?” 白白牺牲四字,听着刺耳极了。看着眼前毫不留情的同门,景年有些沉不住气。 “辛姑娘,我岂是任由兄弟牺牲之人?”他这一声带着无处可撒的怨气,教这年轻人面上一下子有些发红。他一把拉开前胸衣襟,露出胸口处裸露的几道未好全的疤痕,“你且看我身上还有多少疤,好姑娘,从小到大十八年,我只恨我不能一人担下兄弟们所有苦痛!但我有心无力,若非大业未成,我又怎会孤身而来,替苟延残喘的刺客兄弟求一个重生的机会!” “好个一人担当的英雄!可担这些苦痛有甚么意义?还不是无用功!”辛姑娘毫不客气,驳斥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同道,却不知正是这道害人。你们四处要人,不过还是要走与禁卫军针锋相对的老路,结果如何?除去白白流血,可曾换来半点风浪?恐怕没有罢!”她道,“英雄,前路虚无缥缈,这条路,你走,我府兄弟不走!” 景年无言而立,手中剑攥得发热,却也没能在姑娘眼中寻得半分动摇。 话已说尽,道不相同;即便是同门刺客,再争执,也没大意义——年轻人忽而庆幸来的不是伯父,若他听了这番话,只怕这姑娘难有善终。 他收回抓着项坠的手,将刺客信物戴回颈间,重新收进衣襟里面,又将眼前的辛子骏看了又看,不甘心地叹了口气,终还是扭过头去,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地上已冷的人尸马首,慢慢走向紧闭的城门。 看着那身白袍逐渐走远,辛子骏玩味的声音忽在后面追上去:“喂!听你慷慨激昂,我还当你是个有骨气的。英雄,你这就要走了么!” 景年没有回头,只是高声道:“长路何其艰,愿独行此道。阁下留步,恕我走眼!” 辛子骏并不恼怒,忽而一瞬正色:“可我倒想再问问你,为何执意走这条道?英雄,做个平头百姓,不好么?” 年轻人形单影只地站在远处:“世上百姓无数,这条路,总有人得去走。” “哈哈哈哈……倘若这路走不通呢!” 他站住了。 “你一腔孤勇上路,可曾想过绕路走能更近些?” 他回头道:“绕路?” 辛子骏拄刀歪头,嘻笑道:“你啊!瞧着聪明,原来方才连我的话都没明白。我问你,世上只有一条道能走么?若是旁路有人相与,你可仍要独行?” “什么意思?” “哈哈哈……我有个不必白白送死的路子,你听不听?”辛子骏并不等他张嘴,自顾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仅刺客一脉,绝无可能成就大业。”她将刀抬起,扛在肩头,“要我说,天下既要求太平,太平便应天下定!这大宋疆土多少臣民,若皆安于一隅,不知抗争,只等着刺客行侠仗义、除暴安良,那便是再有多少个兄弟会,也救不了苍生!” “大宋臣民……”景年望着她,“姑娘的意思是,若要成就大业,我们应当寻求天下联合?” “不错!”辛子骏神采奕奕,兴奋异常,“你要做的,并非一人独行,而是要呼应天下八方共行此道,方能拯救天下!” “我——……” 看着这张和自己甚是相似的脸,无端地,景年有些口干舌燥,耳鸣不止。 他捂住一侧耳朵,不知怎的,忽然回想起卢大夫曾说过的话来。 ——要自己一人救遍天下,再活几世也是水中捞月。可若是教天下逾越百年仍有英豪相生、相起、相争、相救,岂不美哉? 伴随着卢大夫的声音,他的眼前忽然迸发出点点星火,一颗点燃一颗,像周荷所言一般连成一片,变作一支火炬。 可火炬再多,仍是一把驱不散黑夜的薪火。 但当火炬引燃草木,草木引燃森林,大地之上,便会腾起噬天烈焰…… 直到驱散黑夜,甚至吞并黑夜。 辛子骏方才说,天下人共行,方能救天下。可若想令天下同行,无论如何也绕不开间架刺客与朝廷与百姓之间的禁卫军势力——难道要寻求联手,也要寻求与禁卫军联手么? 景年一时无言,想到他那寸步必争的兄长。 且不说与禁卫军联合何其困难,只道已有无数兄弟惨死于禁卫军之手……倒在地牢的师兄也好,亡于细作的鸳鸯也罢,还有那么多像他们一样可怜无辜的兄弟姐妹在地下长眠,此时联合,血仇又如何才能消弭!……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知何时,辛子骏已持刀上前,站在他不远处,举手叩向心口。 “我甚么我,有甚么可犹豫的!”她笑得恣意,“我听导师与师兄说过,刺客之流,万事凭心,诸行皆可!” 这个动作,像极了少隹临走前最后对着心脏的一叩。 景年沉默片刻,低首道:“我明白了。” 继而抬起头来,目光绽放希冀:“若我愿三省吾道,更易其法……如此再问姑娘,可愿相助东京?” 辛子骏哈哈大笑:“好英雄!这般通透,我喜欢!” 接着一侧身:“如此,你我尚有商议余地。只是齐州人马已悉归东昌,若要借出兵权,还需与师兄相议。兄弟,请!” 碧目隼顺着她的胳膊看向前方。 鹰眼之下,远处层层叠叠灰色的景象里,一座宅院忽然亮起,如同一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