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太平玄机
——百二坊里暗藏民怨,上河图内太平玄机—— · 上回说到:景年在虹桥桥畔突遇漕运船倾覆事件,情急之下入水救人,却不想己身救人一幕恰好被八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翰林待诏张择端目睹。择端先生将他救起后,发觉景年带上来的一包浸水物品有些奇怪,随后众人发现,这东西竟然是火药。倍感蹊跷的择端先生要景年三日后再来会面,一起谈些事情。 三日后,景年如约而至。 · · · · 三日后下午,东京郊外,汴河南岸,向氏珍玩铺子。 这会子大街上人不多,向掌柜将门落锁,跟着张择端一起往后院里走。那小刺客恰好从墙头翻进来落在地上,身上张府的玉佩迎风扬起,又被腰身牵动着回归服帖,落在下摆的褶子里。 “来得正好。”择端先生朝景年点头,“这几日,老向手底下的人将翻船事故查了查,倒真挖出些端倪来。” “可与火药相关?”景年朝张、向二人行礼。 “它也是要紧证据,却与沉船无关。”择端先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先说翻船一件事。先前你入水查探,可是看见船底被卸去两块板?” 少年郎点点头。 “那就对了。这两块板子,或许正是失踪之人卸下去的。”他徐徐说道,“老向问了周遭村民与幸存船工,方知那失踪的是个年轻人,常年跟着船老大运货谋生,却因为性子瘪了些,时常被人欺负。至于起航时,船老大误会他戏弄自家幼女,又喝了不少酒,扬言要置他于死地,旁人借机生事,便一路因此屡屡受激。我想恐怕正是至虹桥一带时,此人萌生了借急流逃跑的念头……” “他要弃船,何必毁船?”景年疑惑,“船舱里压着那些石头,稍有不慎便是满船性命;即便无人伤亡,花石纲受损也是死罪。他若受气,跳船而去岂不更好,何故非要牵连他人?” “嗐,你没见过罢!欺他狠了,他面上不敢与你抵抗,”向掌柜插话,“但他是却会恨,逮着了机会,便会想尽办法拉人陪葬。宁可自己死,也绝不留人活路。” 景年惊疑:“这岂不是伥鬼?好端端的,为何做鬼!” “哈哈,这天底下把老实人逼成鬼的事可不少!” “我见舱底木板难以拆卸,他能忽然卸掉两块,足见他一路都在做手脚。再,他令船在人最多时沉没,惹得外城sao动混乱,可见其人居心歹毒,向掌柜怎能称他老实?”少年忍不住反驳。 “你问得好。老向如此言语自是因为打听过。听他邻里所言,那小兄弟生性虽阴郁,却吃苦耐劳、秉性尚佳,一样坏事都不曾做,早些年还与城东一户姜姓人家订过亲,后来那家姑娘不愿嫁,离家出走,他也没有声张,只是解了婚约,继续帮工。事到如今被逼至此,他身上什么仇什么怨,我等无从知晓。”择端先生站在两个人中间,阻止他们争吵。 “听着也是个良善之人,年实不明白何必作恶。” “何为善,何为恶?”择端先生发问。 “正道为善,邪道为恶。”景年自持机灵,张嘴便答。 “哦?如你所言,那么刺客便是恶人。”见他要反驳,择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怎么,你既说邪道为恶,且见满城通缉令纸早已将刺客打为邪魔外道,可不是恶么?” 他一时语塞。 “何为正道?朝堂官衙颁行诸务,此为正道;何为邪道?盗贼刺客为害一方,此为邪道。如此江湖分明,各安其所,岂不甚好?” “不对,不对,”景年皱着眉头,反驳择端先生的说辞,“我等从未残害无辜,何来邪道?朝堂向来昏奢yin逸,何来正道?择端先生,恕我冒昧,正邪之分不可仅以官民论定,当视其道,然后定夺!” 张择端笑了:“好,我再问你,那失踪之人在家中博得好名,在外却算计性命,此间善恶正邪,又如何辩?” “此人……此人是……” 看小刺客答不上来,向禹嘿嘿大笑: “傻眼了吧!还想说得过读书的?臭小子,我见你一张嘴里也能吐几个漂亮词儿,奈何拾人牙慧,不是你自个儿的东西,自然辩不下去!” “老向,不要忒苛刻,我也不过是引他想一想。”择端先生停下步子,负手一旁,依旧淡定自若地笑着,“景年小友,善恶之分,自古不明。一味履辙行事易入歧途,还望你日后谨慎,明察万事万物是非曲直,莫要为善恶正邪所拘泥。” “先生深谋远虑,晚辈明白!”景年见窘境已解,心里也渐渐想明白些,便垂头拱手。又在心中琢磨几番,恨不得五体投地,对张择端其人也倍加敬佩。 “除此之外,细想虹桥沉船来龙去脉,择端还窥见几分道理。思想再三,倍感震撼。” “择端先生请讲。” “如先贤荀子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生民乃汴河之水,官家如舟行其上,舟压水,水托舟,有急有缓,两厢太平。但若是有人在重舟之身开出一孔,百姓被压榨多时,必自罅隙一涌而入,将舟倾覆。是以若剔除腐骨,必藉万民之力。以我愚见,你等刺客应以自身作刀,令百姓为手,手掌刀刃,方能解牛;否则根不正力不直,亦难将呼号上达天听。” 向掌柜在一旁附和道:“真是这么个道理,你却比老李看得清楚啊!” “晚辈却不觉得,”景年忽然出声驳斥,将张、向二人的目光齐齐引到自己身上,“我等刺客贱命可弃,断不能将灾祸带去无辜百姓的头上。我们既为保安居乐业而来,怎能教他们替我们担着性命!” 许是话头冲了些,向禹当即便要恼: “臭小子,好言好语说与你,莫在我面前犯倔!” 张择端一把伸手拦住向禹,免得他又因为小事大打出手。 “你在老李身边待了多少年?”他问,“心思当真像他。” “大约十年。”景年躲着脾气暴躁的霸掌柜,不住地将手往身后伸。 “哦?难怪总有些字句听着熟悉……能留十年,确也少不了影响要影响三分。”择端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先说正事。前日,老向的手下趁夜进了船体里去验看,发现那些有火药的箱子上都书写着‘蔡’字样,想来是暗中送进蔡府的一批。此外,夹层中俱是威力不算太大的赤火药。押送的人里有几名乔装的张邦昌府守卫,他们定是专职护送那批石头进蔡府的。我便奇怪,张邦昌既是蔡相一党,怎的又在箱子里故弄玄机?” 向禹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要炸了蔡京?” 张择端因笑道:“他可不敢。自青唐一战收复边关,官家便有意再度收敛各地军力,想及蔡京cao办此事,身为党羽的张邦昌手中又掌管全国各地禁卫军,怎会在此时惹是生非,求他还求不及。” “蔡张之间可有过节?”景年发问。 “不甚清楚。他二人一向关系热切,但朝内党争不断,朝野百官关系乱作一团,若他们之间有甚么过节,倒也不是稀罕事。” “哎,臭小子,你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半晌,又算计啥呢?”向禹瞪过来。 “择端先生、向掌柜,这批货物原定何时运抵蔡府?” “我们亦没有查到消息。但按以往来看,送进蔡府的货物宝箱大多要过禁卫军之手,由张邦昌亲自验看后,才会亲自送往蔡府……” “听闻先生是画院待诏,比晚辈更近宦海,不知张蔡平日可常常往来?若否,他二人何时才会聚首?” “尚未有消息。不过,蔡大人每年正月都会举办家宴,遍邀重臣大将,张邦昌也定然会去。怎么,你有主意?” “晚辈以为,若无间隙,张邦昌理应不会在奇石箱子上做手脚,如今蔡府的箱子个个都有问题,恐怕他是要暗中cao作甚么大事。可火药威力又不大,恐怕他是打算引发混乱,而非伤人……”景年忽然感到不妙,“晚辈大胆一猜,莫非他想有甚么动作,又不肯暴露马脚?蔡相家宴事关重大,他又爱惜羽毛,理应不会轻易冒险……暗中运赤火药来,难道是为了浑水摸鱼、达成诡计,再嫁祸刺客?” “有理。但想借刺客之名图谋不轨,你们还当真没有洗刷的办法。不若这样,你去知会老李,要他记得盯着蔡张二人动向,早些查清楚他的计划。正月家宴上虽不知会出什么事,但最好也派些人去盯着,见机行事,若是妨害刺客之名,便不要教他得逞。” “好,我会转达伯父。”景年察言观色,看他无意再与自己言语,忽然想到前几日择端所提的甚么图画,便试探问道,“还有一事,择端先生上次提到的图画,晚辈可否有幸一睹?” “哦?你倒是真机敏,”择端笑道,与向禹移步旁屋,招呼景年,“便来罢,都是自己人,不必瞒你。只是机会难得,我这画已被官家赏给了向家,无法时刻展卷。你要看,便得将它背下来。可否?” · · 日头渐西,铺子里燃起几盏灯来。 向禹将内屋房门一锁,又到前面将铺面重新打开,眼见着关了一晌,若再不开门做做样子,便得招禁卫军过来问话。 “虽身处兄弟会,但择端先生不爱富贵花鸟、偏爱市井风貌之名晚辈已有所耳闻,也知您画工高妙精微,否则也难以呖血一作挣得大名。只是这汴河风貌远名在外,民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何故却被官家赐给了向氏?”景年帮着张择端将两架长几拖过来,好奇道,“择端先生也未因此失意,晚辈不解,还望先生指点。” “哈哈,你这不是也打听过我的名字么?”张择端笑得很和蔼,他身上几乎不见壮年男子惯有的血气方刚,但又比赵甫成体壮不少,端的是睿智谦逊好脾气,“我这画,画的乃是清明时节汴河风物。当年我打城外一路走来,见得城郊野地、城门楼宇,虹桥气派、汴河繁忙,便一路沿河采风,画了足足一年光景。只是这一路过来,择端眼见城防处处漏洞百出,便决意实话实说,将禁卫军管制下的隐忧悉数呈于官家,可惜啊……” “城防漏洞?”景年立刻瞄了一眼择端手中取出锦盒的画轴,“择端先生竟是以画谏上,莫非官家未曾看出?” “没错,翰林画院少见百姓图轴,官家大悦,提我为翰林待诏,又命重臣遍览,”择端有些遗憾,“这一看,蔡京那厮便察觉了我的心思,连夜想出办法来,命他麾下豢养的画师做出大好江山,万里升平,也是长卷一幅,直哄得官家闭目塞听,将上河图随手赐予了向家。” “蔡京竟敢如此蒙蔽,”景年叹道,“真是大权倾天。” “是啊,我瞧着没有办法,便与老向拉了关系,还可以间或一观我这卷心血。”择端先生又笑了起来,之前的遗憾与落寞一扫而空,“不过,现下我等便得以借此查看汴河附近禁卫军的布防弱点,也算是歪打正着。” 语毕,张择端将画轴放在案几一侧,自右向左,将画卷徐徐展开。 随着他的动作,郊外耕田的农夫、喂养鸡鸭的妇人、挑着担子的小商贩一一浮现出来,沿着土路向城里进发;孩子们追逐打闹,一路奔跑到城门脚下,又看着驼队经过几无守卫的城楼;铃铛声响过路边的摊子、两三层的酒楼,又飞过堆满杂物的望火楼、开着脚店的营房;虹桥上人满为患,岸边水流湍急,大船忙收桅,小船行商,路边的百姓或站或坐,都在如前几日一般争相看热闹。
观甫成画之经验在先,景年一时看得入迷。 他看着送货、拉车的街坊邻里,又上下打量打着算盘的掌柜,心思时而飞向繁茂的树梢,时而跟着行脚商穿过打瞌睡的禁卫军,往大街小巷里四处流窜。那些院墙、树,不少都是他攀过爬过的,竟都被以笔重现在绢子上,且楼宇精确严密,草木栩栩如生,简直像是将昨日前日的汴河重新端在他面前似的。 “真可谓……真可谓是……”他想了半天词儿也没能找出足以形容择端先生手卷的,只好不住地摇头,憋了好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太平光景里玄机暗藏,择端先生莫不是神仙罢!” “哈哈哈,你只管看,不必夸我。”张择端从旁边拿了支没有用过的笔,轻轻地点着几座不起眼的建筑,“记好了,这几座楼,分别名为牡丹楼、鸿鹄楼、花下春风楼和品鲜楼,本是禁卫军麾下营房,现俱改作酒楼、脚店,尤其是牡丹楼,与防火台相连,台上堆放杂物众多,一旦引火,便会迅速蔓延开来,牡丹楼便会受火倾塌。因后面有口水井,禁卫军便将防火一事一搁再搁。” “晚辈记住了。” “好。还有这几座禁卫军塔楼,守卫松懈,但都是些眼力极强的弓手,你平日要留心些,虽现在不为三军阻拦,但弓手却瞧得见你飞檐走壁,切勿被他们看到。” “晚辈明白……” 张择端见他神情有异,罢手询问:“怎么了?若有所思,直言无妨。” “提及禁卫军,晚辈方才就百姓一事意气冲撞先生,先生却并未生气,反倒说晚辈与伯父心思极像。”景年想到景弘那句“眼神残忍老辣”,不由问道,“择端先生与我伯父相识许久,伯父他……他在收留我之前,是什么样子的?” “嗯?那恐怕得十二三年之前了罢。彼时我与你现在差不多年纪,还在画院用功,倒是不曾熟识他。不过后来与孔飞偶然相识,帮着做了些事情,也直到那个时候……唉!……见了老李第一面。” “先生说的孔飞是秋月姨,还是秋月姨的兄长?” “是她兄长。我们相见时,正是孔飞被郑勇设计下狱后、送往城外砍头那夜。”提及往事,择端不禁悲从中来,“他牵着孔飞的meimei——就是现在兄弟会里那个孔飞——来找到我,掀开兜帽,要我与他一起报仇雪恨,还打算让我做兄弟会的军师。” “先生没有去。” “是,我痛归痛,却无意报仇。虽恨郑勇、恨禁卫军杀我酒友,但择端心里明白,若要根除这痛,唯有令官家警醒。除此之外,与禁卫军的打打杀杀、你死我活,都只是未触及根系的小打小闹罢了。” 景年追问:“那么伯父……” “他狰狞可怖,仿佛刚杀了人。明明身上没有沾着一丁点鲜血,眼中却有着恨不得将禁卫军拆骨扒皮之恨——李祯他究竟何来如此大恨,我没有深究,只听闻他爹爹早些年一心西去,抛下兄弟会于不顾,直到李祯接手兄弟会也未见踪影。至于这里头是否还有其他故事,择端便无从谈起了。” 景年口中诺诺,心里实在难以将狰狞二字与伯父联系起来。 他见过伯父严肃、烦躁甚至雷霆大怒,可柳直每每看他时,眼神中便只剩下关切如严父的意味。 这样的人,狰狞起来是什么样子?他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 看他沉默不语,待诏先生知他这会定然在拿这番话与回忆相较,便拍了拍他的肩头,劝慰道:“小友啊,老李到底是何面目,你不能只听外人七嘴八舌。怎么,难道十年相处,你还是宁肯琢磨旁人所言,也不肯信自己眼见?” 景年回过神来。他思忖片刻,深觉择端先生言之有理,便愈发觉得他厉害,又想起一桩事来:“晚辈当然信自己眼见。不过,择端先生既然不愿走刺客之道,又得好官职做着,为何还要暗中联络他人、相助兄弟会?” “哈哈,我并不是帮助你们,只不过是想为扶正舟船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笑着,将手卷收起来,“恰好你们的名头是替天行道,我便顺水推舟,仅此而已。与刺客无关,亦与禁卫军无关。” “原来如此,能得择端先生相助,晚辈实在有幸。日后若先生遇到麻烦,大可传信于我,年必当在所不辞!”景年拱手致谢。 “嗳,你是小辈。我平日也不过都是画院中的事务,怎好使唤你来跑腿。” “不碍事,晚辈与甫成兄交好,画院若有杂务,先生也尽可托他吩咐晚辈。” “好——等等,”张择端忽然严肃起来,惹得景年也不得不收敛起笑容,“你可打听过赵甫成其人?” “嗯?他不是画学生员么?”景年不解其意,“我见他性子老实,脾气也好,常为我兄长忙些绘画事务……” “这些都不错,他待我也很周到。只是,我们从未有人打听得到他来源、身份,老向曾疑心他与禁卫军有关系,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你兄长,做的也不过都是杂物,加之他又的确一心绘画,我等便暂时放下心来。只是小友,你既同他走得近,最好也想法子打探打探消息,无事便好,有事便立即报与我知——小心驶得万年船。” 话音刚落,锁上的房门忽然被急促的三声敲响,向禹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 “来人了,老弟,收拾东西,让那小子出去。” 张择端立刻靠近门房,同样压低声音:“是谁人?” “赵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