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尼娅（二）
饭后，阿尼娅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到教堂侧室里看起书来。教堂里有不少书籍，大多与教义有关，也就是关于所谓“神明”的内容。除此之外还有些人类往事、帝国历史之类的。 阿尼娅从三年前开始经常来这里读书，本来这里的书就是供民众学习用的，每个教堂都会有差不多的准备。但这个镇上识字的人屈指可数，算上周边的村落，能找出一百个识字的人都不容易。有能力也有时间在这阅读这些长篇大论的，恐怕也就只有教堂里的修士们了。 这里的民众信奉的是发源于火雾城的雾帆教，字面的意思就是宗教虽然像雾一样看不清够不到，但却有着和帆一样的重要意义，为生命这艘大船指明方向。 镇上的教士大人和特蕾莎修女两人是长途跋涉从火雾城来到这里的，他们的任务就是九天一次为这里的人们传播教义。一年四百二十三个常日，要做四十七次传教。平日里则会帮人们答疑解惑，指导生活。 不过在阿尼娅看来，他们做的最重要的事其实是为受伤的人治疗。教义中说那些药物都是来自神明的恩赐，整个镇上就唯有特蕾莎一个人懂得如何用药。 她不知道教士大人懂不懂，或许也懂吧，只是从没见他干过这件事。 事实上，她就连教士大人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是重要的传教仪式，他都不一定会按时出席。去年有一次仪式，特蕾莎外出到附近的村落给人看病去了，教士大人不知所踪，结果那天干脆就让阿尼娅上台去给大家读了一大段教义。台下的人非但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一些认识阿尼娅的人还夸她有出息。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很相信这些东西。明明台下的人连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都看不懂，也不知道她念出来的是否正确，却都心安理得地相信这些内容。 反倒是作为现场唯一一个识字的人，阿尼娅只把教义当成是帮助识字的教材，仅此而已。 明明在疫病中拯救大家的人是特蕾莎，凭什么要把功劳和谢意都归给那个没人见过的神明？她搞不懂，也想不通。 阿尼娅很喜欢读书，从小她就对文字有一种莫名的喜爱，触摸那些古旧的书页对她来说就是享受。三年前，特蕾莎注意到她，开始教她读书。到现在她已经认识了很多文字，这里的大多数书籍她都可以独自阅读了。 但她不会写，家里没有钱给她买笔和纸。教堂里的笔纸又不能随便乱用，所以她没机会自己动笔去写字。 这里的书她差不多已经全部读过了，其中一些还读过不止一遍。可她还是经常来这里看书，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看书还是单纯的喜欢待在这。这里安静、暖和，有大大的桌子和舒服的椅子，教堂大厅里还有拿取方便的清水可以喝。她在这可以一坐一整天。 今天她读的是帝国历史，“创始之战”之后，是两百年的“扩张时代”，冰天城、林生城、砂岩城以及火雾城，当代的五座大型城市都是那时建立起来的。之后又经过一百余年的“暴政时代”，然后就到了现在的“女帝时代”。“暴政时代”连续出了六位暴戾的皇帝，苛政、重税、盘剥，就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而“女帝时代”开始后，直到今天已经经历了十九位皇帝，全部都是女性。管理政策不再独裁，建立科研院，大力发展耕种技术，兴修水利等等全部都是“女帝时代”的功绩。 这本书上说，男性适合在战场上保卫家国，而女性才适合治理国家。人类要发展，需要的是创造与和平，女性有男性不具备的创造能力，也有维持和平的心性。 不过据阿尼娅所知，大贵族们还是男性为主，上战场参加战斗的也不乏女性。根本就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之所以会出现“女帝时代”，只是因为第一代女帝刚好没有男性继承人而已。那位女帝干了些对人们有利的事，人们就开始说女性比男性更适合做皇帝，结果当然就是后面的继承人都会选择女性了。 说起来，出生在皇族的女性真幸运，恐怕那是唯一一个做女性比做男性更有优势的家族了吧。阿尼娅时常这样想。 这本书她已经读过好几遍了，每次都能有些不同的心得，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起过。 万一说错了怎么办？反正看来也没人有这个兴趣，还是自己想想就好。 做完手头工作的特蕾莎很晚才注意到阿尼娅，便过来询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阿尼娅放下手上的书，站起身来回答说：“老爹去城里干活了，我回去也只有一个人，所以就想在这多待会。给jiejie添麻烦了，对不起。” 特蕾莎笑着说：“原来是这样，不必道歉的。达里欧老爹去干什么活了？要在那边过夜吗？” 说着，她走到阿尼娅身边的椅子旁，动作轻柔地拉出椅子，尽可能不让椅子发出多余的声响，随后边整理修女服的裙摆边在椅子上坐定。 阿尼娅在她示意后，也学着她的动作重新坐下。然后回答道：“老爹要给贵族盖房子，哦，不对，应该叫修缮庭院。好像是有人推荐说老爹的木工手艺好，才让他去的。最近只是回来的晚些，说是如果寒冬来临前做不完才得加班加点，到时候可能就得在那边住上一段时间了。” 特蕾莎点了点头，说：“这样啊。那明天你也来这好了，让老爹回来的时候顺路把你接回去。” 笑容窜上阿尼娅的俏脸，她开心地说道：“真的吗？那太好了，谢谢jiejie。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可害怕了，总觉得外面有什么东西似的。” 特蕾莎宠溺地抚摸着她的头，说：“你家的房子离森林那么近，是不是被森林里的声音吓到了呀？” “不知道是什么，可能就是我自己吓自己吧。教义中说世界上是没有鬼怪的，神明大人会保护我们。” 阿尼娅的话非常符合特蕾莎的心意。“是的是的，只要向神明祈祷，就不会被坏事缠身。”说着，特蕾莎做出祈祷的动作。 她确实是在认真祈祷，或许是在祈祷让面前的女孩不再惧怕黑夜吧。 阿尼娅见状，便也跟着特蕾莎一起开始祈祷起来。只不过她的脑海里是放空的，什么都没想，只是摆出那个姿势而已。 夜深了，阿尼娅拿着特蕾莎借给她的提灯踏上回家的路。 她的家在依森镇的西南边，穿过一小片耕地，再爬上一座小山坡就到了。这附近住着三十几户人家，算是依森镇周边比较大的村落，居住的大多都是农户。这个时间大家已经进入了梦乡，路上静悄悄的。做农户虽然要每天劳作，好不容易得到些收获，还得将一大部分都上交给管辖的贵族领主，但好处是每天的生活都很有规律，需要起早但不需要贪黑。 不过这样也挺好，阿尼娅喜欢一个人散步。这样她才能自由自在地想自己的事，身边有其他人的时候就不得不去考虑对方的事，想着要怎样与人聊天，需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做什么动作去迎合对方的感受。阿尼娅天生就比较擅长这些，不像有的小孩子，时常不顾场合地惹大人生气，最后还是自己吃亏。 但擅长并不代表她就喜欢这样，只是这样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夸奖，也能让大家都感到愉快。至于自己的感受，大可以留到现在这种独处的时候自我调节。 阿尼娅不由想起白天在港口附近见到的那伙人，虽然其他人都在关心为首的亲王，但让阿尼娅记忆深刻的却是走在他后面的女人。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她只知道那个女人穿着华美的礼服，迈着婀娜的脚步，仿佛踏出的每一步都摇曳生姿，即便并不是周围人群关注的焦点，却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保持着万种风情。即便是跟在大人物的身后，依然自信满满地抬头挺胸走好自己的每一步。 阿尼娅觉得她曾在某个瞬间与那个女人对视了一眼，或许人家根本就没有看到自己吧，但她确实地将对方的风采记在了心里。 不自觉的，阿尼娅开始尝试模仿那个女人走路的姿态。 试了几步，她觉得自己走不出那种感觉，而且还挺累的。 特蕾莎jiejie并不是这样走路的，或许那是王城人的走路方式？那个女人看起来比特蕾莎jiejie年轻些，说不定是亲王的女儿？不过她可比那个亲王好看多了。什么亲王呀，那不就是个怪大叔嘛，搞不懂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关注他…… 胡思乱想了一路，阿尼娅才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家。 她家的房子建在靠近森林的位置，并不与附近的其他房子挨在一起，农户们都把房子建在靠近耕地的一侧。因此她家里有一个感觉上蛮大的小院子，院子里搭着个木棚，里面放着备用的木料和各种工具。 那套工具可是老爹的宝贝，听说那是祖传的东西。老爹的家族每一代都是木匠，阿尼娅现在也在跟老爹学习手艺，只是她的力气小，还挥不动那些沉重的工具。 坐落在院子中央的便是家里的住处了。不算大，但建的很结实。这房子是老爹的父辈盖在这的，老爹除了木工的手艺之外，也懂一些砖瓦匠的技法。自家的房子时常修缮，大概是这附近最好的一间房子了。至少阿尼娅本人确实是这样想的。 阿尼娅推开房门，屋子里的一切便尽收眼底。毕竟房子就只有这么大，正对面是生火的壁炉，壁炉前有一张低矮的桌子，一大一小两把旧椅子，大的那把更旧一些。 左边是老爹睡觉的床铺，被褥叠的整整齐齐，那是早上阿尼娅整理过的。 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些早上吃剩的食物，原本是留着晚上回来吃的，不过今天她在教堂吃了一顿更好的，这些食物大概就会留到明天一早再被老爹吃掉。 而进门右边是一扇木制的屏风，屏风打磨的很仔细，如果再做些雕刻、加上些色彩的话大概可以拿到城里去卖个好价钱。 这屏风放在这小小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碍事，很占地方。但阿尼娅很喜欢它，因为它的身后便是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屏风的遮蔽意味着后面的世界只属于自己。 后面是阿尼娅的小床，比老爹的床铺更加窄小些。阿尼娅这两年身高长得快，这张小床已经快要睡不下她了。屋子就这么大，也没有其他的家具，简简单单的小屋子。是阿尼娅生活了五年，见证她成长的地方。 家里还有些属于阿尼娅的物件，通通摆在她的小床上。 一面巴掌大的镜子，这是阿尼娅的最爱，每天早上她都要照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外表；两套衣裤，和现在她身上穿的并没有多少不同；还有一床被子，和一把精致的小刻刀。 阿尼娅手指灵活，在有力气可以学正经的木工手艺之前，她学了不少木雕手艺，能帮老爹打打下手。那把刻刀就是老爹专门为她买回来的趁手的工具，刻刀的手柄上带有细腻的纹路，攥在手里很舒服。 她坐回到自己的床上，刚刚脱掉外衣，还没等脱去鞋子，就听到外面传来院门开合的声音。 太好了，是老爹回来了。阿尼娅开心地迎了出去。